《长 恨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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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恨 歌- 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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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浊的东西渐渐在运动中澄清了,思想也澄清了。从游泳池出来,乘观光电梯下楼,
已有几盏灯初亮,在暮色中闪烁。俯视之下的城市,此时此刻有一股温和的表情,
对一切都很包容的样子。天空中还有霞光,渐渐暗下去,却散播着暖意。他有些激
动,涌起一些欢悦的情绪。老克腊再是崇尚四十年前,心还是一颗现在的心。电梯
降落,他的激动也平息下来,余下的是一点亲情般的感动。这时候,他想起了王琦
瑶,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他的心很温柔地抽搐了一下,他想:
是了结的时候了。
  再到王琦瑶家的时候,已是晚饭过后,王琦瑶见他来,就站起替他泡茶。将茶
杯放在他面前时,他看见她平静的脸色,不像发生过什么的样子,有些放心,又有
些不相信。正想着话应该从何说起,却见王琦瑶走到五斗橱前,开了抽屉的锁,从
中取出一个雕花木盒,转身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见过这盒子,记得上面的花样,也
知道它的来历,只是不明白此时此地的意思。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话了。她说这
么多年来,她明白什么都靠不住,唯独这才靠得住,她向这盒子示意了一下;万般
无奈的日子里,想到它,心里才有个底,现在,她说,现在她想把这个底交给他了,
她已经没多长的岁月,要说底的话,眼睛也看得到了,他不必担心,她不会叫他拖
几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会陆多久的;倘若一直没有他倒没什么,可
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觉得脱了底,什么也没了。她渐渐语无伦次,越说
越快,脸上带着笑,眼泪却缓缓地流下来。流也流不多,只左眼里的一滴,像是干
涸的样子。她一边说一边将那雕花木盒往他眼前推,他则用手挡着,感觉到她的力
气,不得不也用了力气。她说:你不要吗?你大概是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我来打
开给你看。于是就要打开,他用手按住盖子,触到了她的手,手是冰凉的。他不由
握住这手,眼泪也下来了,心里觉着凄惨得很,不晓得怎么会有这样的局面。王琦
瑶挣着手,非要开那盒子不可,说他看见了就会喜欢,就会明白她的提议有道理,
她是一片诚心,她把什么都给他,他怎么就不能给她几年的时间?王琦瑶的话像刀
子一样割他的心,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流泪。他想他今天实在不该再来,他
真是不知道王琦瑶的可怜,这四十年的罗曼蒂克竟是这么一个可怜的结局。他没赶
上那如锦如绣的高潮,却赶上了一个结局,这算是个什么命啊?最后,他是用力挣
脱了走出来的。短短一天里,他已经是两次从这里逃跑出去,一次比一次不得已。
他手上还留有王琦瑶手的冰凉,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他想,这地方他再不能来
了!
  春天不留情地到了,春雨蒙蒙,暖湿的阴霾笼罩着城市,街道上盛开的雨伞是
雨季里的花朵,伞下的行人步履匆匆。长脚终于回来了。这一走可是不短的时间,
关于他的流言早已经平息,张永红等他等得绝望,倘若不是有老克腊与她消磨时间,
她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些日子。她甚至盟发过向老克腊移情的念头,只是凭她的聪
敏,足够了解老克腊的真实心情。她窥出他找她不过是为排遣某一桩难办的心事。
他从不说,她也从不问,这种识相的态度自然使他产生好感,但这好感不是那好感。
因此,她便也极早扼止了那个念头。这一日,老克腊说有一件事情托她,她问什么
事,他就交给她两把系在一起的钥匙,说等她哪一日去王琦瑶家时,交给她便可。
张永红想说: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暗忖老克腊与王琦
瑶会有什么瓜葛。却不敢乱想,往哪想都是个想不通,再加上自己也是一肚子心情,
也容不下别人的了。她接过钥匙往包里一搁,与老克腊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分手。回
家时路过平安里,想弯进去交一下钥匙,可进弄堂却见王琦瑶的窗户黑着,便想改
日再来,就退了出来。过后的几日里都有些想不起来,有一回想起来又有事情没时
间,于是就决定下一日去。就在下一日,长脚悄然而至。
  长脚给张永红带来一套法国化妆品,还有一顶窄檐女呢帽。两人来到“梦咖啡”
里坐下,就着桌上一盏蜡烛灯。张永红絮叨着别后的一些事情,长脚却变得话少,
而且有些走神。他眼睛里的张永红,是隔了几重山几重水的,人回来,魂还在飘荡。
这烛光摇曳,轻声慢语,又喝了一点酒,看出去的人和物全是虚的,烟开去又融在
一起,光色交映,是朦胧的辉煌。他长脚却是在这辉煌的边边上,最沉暗的一点上,
因此他怎么看也看不见自己,自己已经消失了。这地方不愧为“梦咖啡”,是忘我
的境界。长脚渐渐兴奋起来,开始说起香港。灵感来临了,香港呈现在了眼前,他
看得多么清楚啊!他告诉张永红这,又告诉那,这些日子的经历真是丰富得了不得。
他的美妙前程也呈现在眼前,他甚至提到了结婚这一桩喜事。他说他们的婚礼应当
到泰国的曼谷去举行,或者到美国的旧金山举行。在这些地方,全有着他父亲晚豪
华宅评,都是婚礼的好地方。张永红也激动起来,眼睛闪着泪光。虽然是讲究实际
的头脑,可也挡不住这里的梦幻气氛。那蜡烛是漂在水上的一截,永远沉不下去,
也燃烧不尽。溶化的蜡永远聚在一起,凝固不散,喂着那一丛梦幻之火。
  这晚上,这小别重逢的两个人,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最后,买单结账,起身要
走时,张永红忽又想起一件事,她从皮包里掏出两把钥匙,笑着说:你看怪不怪,
老克腊要我把这钥匙交给王琦瑶,就像他自己不能去交似的。长脚接过钥匙看了看,
心里忽然一亮,酒醒了不少。张永红说:我也不想再去她家,谁知她是高兴是不高
兴。于是就告诉长脚在“夜上海”的一幕。长脚其实并不在听,只顾端详这钥匙,
又听张永红说:干脆你去交吧!他说好,就把钥匙揣进了口袋,然后两人走出了
“梦咖啡”。将张永红送回家,他一个人骑车走在马路上,不知不觉地向王琦瑶家
骑去。骑进弄堂时,黑暗里好像又有老克腊的身影在前边,径直走进那一扇后门里,
他骑到门前,没有下车,用脚支着地,然后掏出钥匙,选择其中一把插入锁孔,钥
匙在锁孔里灵活地转动了半周。他又回复到原位,拔了出来。这时他发现这无星无
月的午夜,其实是有光的,他甚至能看清门扇上陈旧的纹理和裂缝。这城市是黑不
到底的,你只要细想想,有多少彻夜不息的灯啊,还有多少彻夜不眠的人啊!你就
能找到这光的源头。他把钥匙提在手心里,出了弄堂,王琦瑶的窗黑着。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时分,长脚带了一盒化妆品,去了王琦瑶家。一上楼梯,
他便嗅到一股苦涩的中药气味,然后就看见灶间的煤气上,小火炖着一个药罐。王
琦瑶在睡午觉,见他来才起身。长脚看她脸色枯黄,问她是哪里不舒服。王琦瑶说
是胃寒且有肝火,说着就去替他倒茶,被他拦住了,要自己去倒,并且问要不要帮
她把药端来。王琦瑶说还须十分钟方可煎毕,长脚这才坐定。谈了一会儿保养身体,
又谈了一会儿香港,十分钟已经过去,立即起身去厨房关火倒药。忙了一阵,还差
点烫了手脚,才将一碗黑乎乎的苦水端进去,放在王琦瑶的床前。等她吃下药去,
又含了一块糖去苦味,就将那两把钥匙放到桌上,说是老克腊让他顺便捎来的。一
看见这两把钥匙,王琦瑶“哇”一声竟把喝下去的药连同嘴里的糖一并吐回到碗里。
长脚慌忙站起,走过去帮她捶了一阵背,又扶她躺下。王琦瑶笑说:真是现世,对
不起长脚,今天没办法招待你,改日吧。长脚说,他是老朋友了,不用招待,只是
她病得这样,身边怎能没人。于是就陷在她身边,说些闲话给她听。到了傍晚时,
又要去灶间烧饭,在煤气灶前站了一会儿,却无从下手。这时王琦瑶撑着走进来,
说还是她来吧。长脚实在爱莫能助,只得在一旁打下手。不一会儿,两碗面条下出
来了,还单独为长脚蒸了一碗响鱼肉饼,王琦瑶自己只吃面条。半碗面条吃下,王
琦瑶的脸色才见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环顾房间,苦笑道:长脚你看,我这一病,
房间里的灰都积了起来,好像要来埋我的样子!长脚说:发有什么,一排就没。一
说罢就真地拿了块抹布去擦灰。擦了一遍,房间真显得亮堂了,又打开电视,音乐
声响起,房间里就有了些生气。
  往下的两天,长脚一早就来,服侍王琦瑶,用尽了小心。看着他受累的样子,
王琦瑶难免也会想:他这是为了什么?再一想:他能为什么呢?便自嘲地笑道:他
为什么她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在这难挨的时候,有长脚来与她消磨,心里还是
感激的。就也找些话来应酬他,说些闲人闲事给他听,好叫他不致觉得无聊。长脚
听得也很入迷,手脚更加殷勤,做这做那,就想多听点。她要说累了,就由长脚说
些新鲜事给她听。长脚说来说去就说到黑市的黄金价,说如今黄金值钱到什么程度,
是要比国家牌价翻几个跟捱头的。王琦瑶说: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时候,私
套黄金是要吃枪毙的。长脚笑道:这才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说做黄
牛,国家是大头,个人是小头。王琦瑶也笑了:听你说的也是道理。长脚说:但是
凡事也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形势很自由,谁知道哪一天国家的脑子又搭牢?王
琦瑶问:那你说怎么办?长脚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黄货,现在拿出去兑换是最
合算了。王琦瑶说:话是对的,可你说现在谁能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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