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恨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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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恨 歌-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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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市的民间口语中,内中的含义也是打散了重来,随着时间的演进,意思也越来
越远。像“老克腊”这种人,到八十年代,几乎绝迹,有那么三个五个的,也都上
了年纪,面目有些蜕变,人们也渐渐把这个名字给忘了似的。但很奇怪的,到了八
十年代中叶,于无声处地,又悄悄地生长起一代年轻的老克腊,他们要比旧时代的
老克腊更甘于寂寞,面目上也比较随和,不作哗众取宠之势。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人们甚至难以辨别他们的身影,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呢?
  人们都在忙着置办音响的时候,那个在听老唱片的;人们时兴“尼康”“美能
达”电脑调焦照相机的时候,那个在摆弄“罗莱克斯”一二零的;手上戴机械表,
喝小壶煮咖啡,用剃须膏刮脸,玩老式幻灯机,穿船形牛皮鞋的,千真万确,就是
他。找到他,再将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去看自下的时尚,不由看出这时尚的粗陋鄙
俗。一窝蜂上的,都来不及精雕细刻。又像有人在背后追赶,一浪一浪接替不暇。
一个多和一个快,于是不得不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然后破罐破摔。只要看那服装
店就知道了,墙上,货架上,柜台里,还有门口摊子上挂着大甩卖牌子的,一代流
行来不及卖完,后一代后两代已经来了,不甩卖又怎么办?“老克腊”是这粗糙时
尚中的一点精细所在。他们是真讲究,虽不作什么宣言,也不论什么理,却是脚踏
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自己做,让别人说。他们甚至也没有名字,叫他们“老克腊”
只是一两个过来人的发明,也流传不开。另有少数人,将他们归到西方的“雅皮士”
里,。也是难以传播。因此,他们无名无姓的,默默耕耘着自己的一方田地。其实,
我们是可以把他们叫做“怀旧”这两个字的,虽然他们都是新人,无旧可念,可他
们去过外滩呀,摆渡到江心再攀然回首,便看见那屏障般的乔治式建筑,还有歌情
式的尖顶钟塔,窗洞里全是森严的注视,全是穿越时间隧道的。他们还爬上过楼顶
平台,在那里放鸽子或者放风筝,展目便是屋顶的海洋,有几幢耸起的,是像帆一
样,也是越过时间的激流。再有那山墙上的爬墙虎,隔壁洋房里的钢琴声,都是怀
旧的养料。
  王琦瑶认识的便是其中一个,今年二十六岁。人们叫他“老克腊”,是带点反
讽的意思,指的是他的小。他在一所中学做体育教师,平时总容一身运动衣裤,头
发是板刷式的那种。由于室外作业,长年都是黝黑的皮肤。在学校里少言寡语,与
同事没有私交,谁也不会想到他其实弹了一手好吉它,西班牙式的,家里存有上百
张爵士乐的唱片。他家住虹口一条老式弄堂房子,父母都是勤俭老实的职员,姐姐
已经出嫁。他自己住一个三层阁,将棕绷放在地上,唱机也放在地上,进去就脱了
鞋,席地而坐,自成一统的天下。他的老虎天窗开出去就是一片下斜的屋瓦,夏天
有时候他在屋瓦上铺一张席子,再用根背包带系了腰,拴在窗台上,爬出去躺着。
眼前便是一片深蓝的天空,悬挂着一些星星。远处有一家工厂,有隐约的轰鸣声传
来,那烟囱里的一柱烟,在夜空里是白色的。一些琐细的夜声沉淀下去,他就像被
空气溶解了似的,思无所思,想无所想。他还没有女朋友。在一起玩的男女中,虽
也不乏相互有好感的,但只到好朋友这一层上,便停止了发展,因为没有进一步的
需要。他对生活也没什么理想,只要有事干就行,也晓得事情是要自己去找,因此
还是抱积极的态度。没有远的目标,近的目标是有的。所以,他便也没有大的烦恼,
只不过有时会有一些无名的忧郁。这点忧郁,也是有安慰的,就是那些二十年代的
爵士乐。萨克斯管里夹带着唱片的走针声,嘶嘶的,就有了些贴肤可感的意思。他
是有些老调子的,新东西讨不得他欢心,觉着是暴发户的味道,没底气的。但老也
不要老得太过,老得太过便是老八股,亦太荒凉,只须有百十年的时间尽够了。要
的是那刚开始的少数人的繁华,黑漆漆的夜空里,那一小丛灿烂,平整的蛋路路上,
一座欧式洋房,还有那万籁俱寂中的一点境蜒曲折的音响。说起来,其实就是那老
爵士乐可以代表和概括的。
  老克腊的那些男女青年朋友,都是摩登的人物,他们与老克腊处在事物的两极,
他们是走在潮流的最前列。这城市有网球场了,他们是第一批顾客;某宾馆进得保
龄球了,他们也是第一批顾客。他们是老克腊速体育系时的同学,以体育的精神独
领风骚,也体现了当今世界的潮流特征。只看那些名牌:耐克,彪马,几乎都来自
于运动服装,而西装的老牌子“皮尔·卡丹”,却是在衰落下去。他们这一列人出
现在马路上的形象,多是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有个姑娘,年发从头盔下飘起来,一
阵风地过去。迪斯科舞厅中最疯狂的一伙也是他们。他们以各种方式,总能结识一
个或两个外国人,参加在其中,使他们这一群人有了国际的面目,并可自由出入一
些国际场所。老克腊在其中是默默无闻的一个,没有建树的一个。别人热闹的时候,
他大多是靠边站,有他没他都行的。他看上去是有些寂寞的,但正是这寂寞,为这
个快乐新潮的群体增添了底蕴。所以,有他和没他还是不一样的。对他来说呢,也
是需要有一个摩登背景衬底,真将他抛入茫茫人海,无依无托的,他的那个老调子,
难免会被淹没。因那老调子是有着过时的表相,为世人所难以识辨,它只有在一个
崭崭新的座子上,才可显出价值。就好像一件古董是要放在天鹅绒华丽的底子上,
倘若没这底子,就会被人扔进垃圾箱了。所以,他也离不开这个群体,虽然是寂寞
的,但要是离开了,就连寂寞也没有,有的只是同流合俗。
  老克腊的父母,将他看作一个老实的孩子:不抽烟,不喝酒,有正经的工作,
也有正经的业余生活,亦不乱交女朋友。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都不是贪玩的人,每
周看一回电影,便是他们所有的娱乐。他母亲曾有一度,热衷于收集电影说明书,
文化革命时自觉烧掉了她的收藏,后来的电影院也再不出售说明书了。再往后,他
们因有了电视机,就不去电影院了。每天晚饭吃过,打开电视机,一直看到十一点。
有了电视机,他们的晚年便很完美了。儿子在阁楼上放的老音乐,在他们听来是有
些耳熟,更使他们认定儿子是个老实的孩子。他的少言寡语,也叫他们放心。他们
即便在一张桌上吃饭,从头到尾都说不上几个字。其实彼此是陌生的,但因为朝夕
相处,也不把这陌生当回事,本该如此似的。说到底,这都是些真正的老实人,收
着手脚,也收着心,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只顾一小点空间就够用了。在上海弄堂
的屋顶下,密密匝匝地存着许多这样的节约的生涯。有时你会觉着那里比较嘈杂,
推开窗便噪声盈耳,你不要怪它,这就是简约人生聚沙成塔的动静。他们毕竟是活
泼泼的,也是要有些声响的。在夏夜的屋顶上,躺着看星空的其实不止一个孩子,
他们心里都是有些鼓荡,不知要往哪里去,就来到屋顶。那里就开阔多了,也自由
多了,连鸽子也栖了,让出了它们的领空。那嘈杂都在底下了,而他们浮了上来,
漂流一会儿就会好的。像这样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心曲,那硬
是被挤压出来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了解老克腊的是上海西区的马路。他在那儿常来常往,有树阴罩着他。这树
明也是有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阳光,茂名路是由闹至静,闲和静都是有年头的。
他就爱在那里走动,时光倒流的感觉。他想,路面上有着电车轨道,将是什么样的
情形,那电车里面对面的木条长椅间,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饭店的建筑,砖
缝和石棱里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读,可读出一番旧风雨。上海东区的马路也了解老
克腊,条条马路通江岸,那风景比西区粗扩,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诗题材,
旧风雨也是狂飘式的。江鸥飞翔,是没有岁月的,和鸽子一样,他要的就是这没有
岁月。要的也不过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种,只是五十年的流萤。就像这城市的日
出,不是从海平线和地平线上起来的,而是从屋脊上起来的,总归是掐头去尾,有
节制的。论起来,这城市还是个孩子,真没多少回头望的日子。但像老克腊这样的
孩子,却又成了个老人,一下地就在叙旧似的。心里话都是与旧情景说的。总算那
海关大钟还在敲,是烟消云灭中的一个不灭,他听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响。老克腊
走在马路上,有风迎面吹来。是从楼缝中挤过来的变了形的风,他看上去没什么声
色,心却是活跃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觉。他就喜欢这城市的落日,落日里的街景
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最合乎这城市的心境。
  这一天,朋友说谁家举行一个派推,来人有谁谁谁,据说还有一个当年的上海
小姐。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车后座,一路西去,来到靠近机场的一片新型住宅区。那
朋友住一幢侨汇房的十三楼,是他国外亲戚买下后托他照管的。平时他并不来住,
只是三天两头地开派推,将各种的朋友汇集起来,过一个快乐的夜晚,或者快”乐
的白天。他的派推渐渐地有了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的,来的人呢,也是一带十,
十带百,他全是欢迎。人多了,难免鱼目混珠,掺和进来一些不正经的人,就会有
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比如撬窃的案子。但按照概率来说,人多了也会沙里淘金地出
现精英。因此,有时他的派推上会有特别的人物出场,比如电影明星,乐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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