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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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老-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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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天在妻子兴高采烈进门的时候,都会把父母的病、保姆与他们的矛盾等等,一路委屈地向她道来。 听得多了,妻子也会不耐烦地嗔怨——“每天进门就是这些,快把人烦死了!”  
  妻子每天要奔忙于各种花红柳绿的酒会、发布会,接受各种采访,自然没有更多精力投入到我的父母身 上。但她还是坚持着,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中一天天、一年年地忍耐着,从最初与我恋爱,到结婚,到搬 入新家。  
  (她的同事或朋友大概很少有人了解光鲜背后的妻子,竟有一双昼夜哭闹、怨骂连天的公婆,甚至得不 到一个完整的睡眠。)  
  她要与我一齐请保姆、哄着保姆,每月对着帐本一项项的核对开销明细,计划着所有家庭的开销,想着 装修的细节而且样样要亲历亲为。从妻子身上我看到许多女人身上如水般的韧性与坚强,哪怕仅仅是外表装 ,也能装得坚强和快乐。妻子对幸福生活的理解也许并不是“尽如人意”的圆满,而是在与苦难挣扎的时候 ,仍不失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和情趣。具体说就是张大民用“贫嘴”化解生活各种磨难的本事,就是于忧心 忡忡的重压之下“还想着给老婆买个炸鸡腿”——这样简单而又深刻的生活哲学。  
  我们成长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家庭环境里面,典型的“门不当、户不对”那种。她从小受过良好的文化教 育,而我的父母亲都是文盲;她从小没挨过一下打骂,而我却是棍棒的宠儿;她从小不识忧不识愁,而自打 跟了我以后,每天要面对的都是忧愁和困苦;她从小因父母给她带来的优越感而骄傲,而我却在自卑的阴影 下活到今天……  
  结婚前几年,有一次妻子开玩笑似的兴奋地对我说:“我去胡同口修车(自行车,记得还是父亲给她买 的)的时候,修车人都认识我了——说你不就是胡同口摆摊的王老头儿的儿媳妇儿嘛!……多奇怪啊!跟了 你以后,我成了‘胡同口摆摊的王老头儿的儿媳妇了’……”  
  我反问:“你以为你不是啊?!”但我心里还是为那些势利眼而不平。  
  来北京以前前妻子从没下过厨,据她讲只会摊鸡蛋和泡方便面。来北京上学以后,一切都要自己照顾自 己了。特别是我们正式开始过日子这些年,煎炒烹炸最不敢说她样样精通,招待个亲朋好友的家宴是绝不成 问题的。令她的家人至今还都无法相信。  
  十年忧苦,患难与共。女人在学着为一个男人付出无微不至的关爱以后,往往以留下的一身好厨艺,作 为曾经有过的永久的见证。  
  一般人家的矛盾普遍存在于婆媳之间。我家不。  
  母亲老实,胆小怕事,从来惹不起急风恶浪。如果有矛盾,全出在父亲这边。  
  我说过,我们两家本就“门不当户不对”。而没受过几天私塾教育又心强好胜的父亲,多半出于自尊心 的暗使,打开始心里就有点七上八下。  
  妻子还记得第一次来我家时,看到父亲的样子:适时父亲正把一筐筐的水果往门口的平板车上搬,与妻 子(当时叫‘女朋友’)在狭窄的门道迎面碰上。妻子说,她当时叫了一声“叔叔——”(马上又意识到: 父亲老得比她爷爷还大,似有不妥)而父亲却只不冷不淡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且——据说当时父亲 竟斜觑着眼睛,瞪了她一眼(我说:“哪有那么严重,他干嘛要瞪你?!”妻说:“我也纳闷,他干嘛第一 次就瞪我,不过,是瞪了,是瞪了!”)               
  父亲对我女朋友的第一次到来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倒像是真的。(以他的性格)  
  还是粗手笨脚的母亲善解人意。母亲悄摸儿地跑到街上,从超市里买回一只现场切拌的白斩鸡(在那时 的母亲看来,这是她能想象出的最好吃的美食了)给我女朋友当午饭吃。与父亲第一次瞪她的那一眼同样让 她难以释怀的是,母亲大热天、大老远端回的这只“不伦不类”的白斩鸡,让妻子记了一辈子。        
  6.  
  我解释说,父亲就那么一人,对谁都那样。从小我的同学、朋友来我家,都怕他。他经常在我们聊到兴 头的时候,推门闯进来,说:“太晚了,睡去吧!”就把我的一帮小哥们儿轰走了。  
  又当我长大,高中毕了业,常约很多朋友到我不足四平米的“单间”聚会喝酒。父亲还是不合时宜地突 然闯进来,平白无故教训人家一通。父亲操着河北口音,却一嘴的时髦词:“这儿酒吧啊还是歌舞厅啊?! ——孩子,可别走了弯路啊……”他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像我所有的朋友,都有意在拉我下水。人家当我面 懦懦,背后一准会说:“他爸怎么这样啊?!”  
  这些“典故”我认为有助于让妻子全面了解我的父亲。父亲有时表现得深谙世故,有时却又做得让人匪 夷所思。  
  但父亲还是以自己儿子能娶到一个这样的媳妇,觉得很有光彩。依他话讲是“祖上有德”。父亲也开始 渐渐喜欢妻子,什么事都愿意跟她念叨。  
  其实在父亲眼里,怎么看我们怎么是一对孩子,所以也备加怜爱。看着妻子在外面风云叱咤独当一面, 父亲骄傲;到家来妻子又换作村姑打扮,忙前忙后不嫌脏累,父亲又心疼。父亲经常对着我们,莫名就显出 一副欲哭还休的样子。我和妻子偶尔的打闹、嬉戏,被父亲不经意看在眼里,他也会想所有仁厚慈蔼的老人 一样抿着嘴在一旁笑,“真呢……”父亲这两个字的全部含义似乎是:“真是俩孩子啊!”  
  妻子也笑,还故意装作欺负我打我的架势给父亲看,父亲知道我们在和睦地闹着玩,为逗他开心,于是 笑得更可爱了……这时的父亲才最像个父亲。  
  犯起糊涂来,父亲特意把妻子叫到身边,煞有介事地:“这是一套木鱼石”……父亲打开一套木鱼石的 茶具(姐夫在父亲生日时送他的,他视若珍宝)。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将来把它献给皇上,什么罪过都能赦免了你……”(多是电视剧留给他的 深刻记忆。殊不知,现在的礼品茶具哪里是当年嘉庆帝苦苦寻访的那个美丽传说?)此时,在父亲叠加错乱 的意识里,早已分不清今昔何兮?只是他那片真正为孩子着想的爱,让人哭笑不得,又肃然起敬。  
  父亲去世那天妻子正在北京,由于入殓仓促,她没能见着我父亲的最后一面。但她还是在北京的家这边 ,取出两位老人的一张彩色的合影,点上两只蜡烛,摆了水果等供品,郑重其事地烧了三炷香。她短信我道 :“……以后再也听不到有人用特有的声调X啊X啊(父亲对妻子的昵称)的叫我了……”我能从语气中看见 妻子的唏嘘泪落,以及那种复杂而真挚的惆怅。  
  父母与儿女血脉相连。就我来说,我有三十四年与父母一起生活的经历。父母于我,有生身和教养之恩 ,有相知相处之情,有牵连不断的共同磨难和记忆。我对父母的敬孝是天经地义的感恩和回报。  
  但妻子没有。我们成长在各自的家庭里,到二十几岁,才像两股不同走向的涓流汇合在一处。在这之前 的我的父母,在她的记忆和体验中则完全是空白的,所以不能要求另一半对我的父母,也怀着与我同样深厚 的感情。  
  我们那段时间的分开,并不是(或主要不是)因为我的父母让她无法忍受,而是我长期沉溺于父母的病 况之中,从此一蹶不振的生活态度。我一进家门就带回一张半死不活、扫眉耷眼的“死脸”,这让妻子顿觉 信心全无。  
  (费穆版《小城故事》中,女主人公周玉纹对静如止水的生活发出感叹:“我是没有勇气死,而他—— 是没有勇气活!”)  
  是的,勇气——面对困厄的勇气!  
  我只会逆来顺受,并因此怨天尤人。但从根本上,我是缺乏张大民那种乐观面对生活的勇气。我一度把 妻子的这种乐观,误解为是她的“别有用心”, 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敢情生病的不是她的父母——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第十章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1.  
  2002年11月23日,凌晨一点多钟。刘姐半夜起来时,发现母亲已经摔倒在地上,从眼睛里往外渗血。地 板上也到处是血。  
  母亲面无表情,好像根本不觉得疼。但从她磕肿了的眼角、眼眶、鼻梁骨的模糊血渍中      
不难想象,母亲怎么会不疼?也许是麻木了吧。母亲在这么大事故发生以后,竟一声没吭,完全不像从前无 缘无故地喊叫和哭闹。  
  刘姐说:“哪怕大妈喊我叫我,我也能知道啊!就今天夜里安静,一声也没喊——”她话语里充满了来 迟一步的内疚。我们怎能怪保姆呢?是我们自己也疏忽了——从此,安静的夜晚,比母亲哭闹更让我们揪心 。  
  母亲是什么时候掉下床的?如果保姆不及时发现,会不会母亲等的时间更长,流的血会更多?妈呀,您 老是要下地干什么呢?  
  事不宜迟,赶紧送医院。父亲看到满脸是血的母亲大概也害了怕,这次没有反驳。我、妻子还有刘姐三 个人,合抱在一起把母亲端下楼。家里只留父亲一个人。平日父亲最怕夜里自己独守空房的寂寞,一通喊叫 自然难免了。但这黑夜里,情急之下,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先开车到离家很近的一家医院。分诊台冷冷清清,护士听完我的描述,说:还是去专门的眼科医院吧, 她们的急诊无法做眼科缝合手术。  
  母亲眼睛的血水顺着纱巾往外殷。刘姐和妻子一左一右,就这么一路把母亲戗在怀里。感到母亲似乎昏 昏欲睡,怕她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于是一路都在叫喊她,摇撼她——  
  “妈,妈,别睡啊!”  
  “大妈,大妈——”  
  城市的道路一片空寂。白天的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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