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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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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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敢回过头问:〃谁氏?〃歪鸡朝前赶了几步,说:〃是我。〃猫娃在暗处哆嗦,说:〃你啥事?〃歪鸡道:〃我想问你句话。〃猫娃道:〃啥话?〃歪鸡道:〃这句话很重要,不晓你愿不愿听,不愿听我就不说了。〃猫娃沉默了片刻,说:〃我要回去了。〃歪鸡沉沉地道:〃你真的不想听?〃猫娃低声道:〃不想。村子里有人都胡传开了。〃歪鸡〃啊〃了一声,背靠着土墙,突然感觉着自己像掉进深井里似的,眼前就那么一点巴掌大的天空。他不知道再该说什么。猫娃说:〃我明个把衫子送到你屋。〃歪鸡低声道:〃算了。〃猫娃像脱出虎口的小兽似地,咚咚咚地跑了。 
  猫娃走了。歪鸡看着她走远,消失。这时他才醒悟到,天仙是不存在的,世间只有活着的人。他漫无目的地向野地里走去。他想,那多年他是家穷,后来他又添了一条,前科犯。这便注定了他的命运。从刚才猫娃的口气里,他似乎也听得出她的委屈。狗日的!他突然感到一阵数日来没有的轻松。他冲着夜空和沟壑哈哈地大笑,边笑边叫道:〃再见了,狗日的鄢崮!〃 
  又过一日。歪鸡一大早起来,拿了瓦盆,粗粗洗了把脸,揣了两块钱便拔腿上路。他要去李家集。农历四月初八这一日是李家集的古会,沿袭相传了不知多少个年代。待有那好年成,方圆四十里的百姓,除家里留个看门的,无不将赶会看成是头等大事。只是近年来日头不饶人,天气干旱,日子不大好过,人们才将古会看淡了,去或不去都由自个儿的心思了。歪鸡决定到李家集理发馆去一趟。总之,他要成为继贺振光之后,鄢崮村进理发馆理发的第二个人。他要在离开家乡之前,给村人一个特别的印像。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好与弟兄们协商,只能独自行动了。 
  他走到西沟峁上,看到日头正好从东面大山梁上升起,一时间天红地圆,分外壮美。他起初以为只有自己才起这么早。却不想山道道上已经是前脚踩着后脚,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流。那骑驴的赶车的扶老的携幼的驮人的抱娃的,花花绿绿等等人物摩肩接踵。真所谓人蚁如织。这些在往日里只知道埋头生计的人们,此时像是解脱了什么羁绊似地,大声地吆喝着欢闹着追赶着,使平日死气沉沉的沟沟峁峁,刹那间增添了活跃的生气。 
  一路上,歪鸡低着头风风火火往前赶,尽可能地避开那些熟悉的目光,减少与他人寒暄或唆。翻过两条大沟,趟过长宁河,再爬上一座高坡,李家集出现在他的眼前。没进镇子,歪鸡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一些人不敢前行,原因是镇口有持枪的民兵把守。只要发现那些准备卖鸡蛋粜粮食贩老布的群众,立刻逮捕。歪鸡没带这些东西,所以他大胆前行。进镇的时候,看见民兵个个荷枪实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一个小小的李家集围得铁桶一般。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也着实让人心颤。 
  走进大街,阴暗的街面上鸡狗无声行人稀寥。当街的两面大墙上刷着两条巨幅标语,其一是:〃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进行到底!〃又一是:〃赶社会主义大集,刹资本主义歪风!〃街拐角墙上贴着这样那样的政治宣传材料。歪鸡也不一一细看,直摸到街南头的理发馆,头一低钻了进去。 
  理发馆里热气腾腾,像进了屠宰房。靠墙的板凳上已经坐着几位人模人样的人物等候理发。他们的衣服整齐、脸面光洁,看样儿都是国家干部。歪鸡这个衣衫褴褛的粗莽汉子一跨进门,立刻将大家伙儿吓了一跳。理发员瞪起一双瓷胡大眼,拿推剪的手直哆嗦,问他道:〃你想做啥?〃歪鸡道:〃推头。〃理发员与大伙儿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只听歪鸡又清楚地补充道:〃理发。〃这一声,大家才哑然了。他们不言语,但他们一双双乜斜的眼神都在说话:〃你有什么资格在理发馆里理发?啊!你这个农民太不自量了!推头跑这里干什么?到街角找那些剃头师傅去!〃在这对立的气氛里,歪鸡僵住了片刻。但他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权当没有看见,在屋角的条凳上坐下,转脸望着玻璃窗外的街面。他心里念道:〃老子大城市都去过,你李家集算个啥嘛!〃 
  屋子里的气氛慢慢又恢复了正常。人们只当屋里没有他这么个人一样。他们压低声音侃侃而谈,议论着镇上今天将要发生的大事。说是今天要开个公判大会。杨家堡的一个姓贺的妇女,做饭的时候在锅里下了毒药,毒死了婆婆家男女老少七八口人。今天县大队能派来人的话,那就要执行判决,枪毙了。如果这样今天就好看了。大家都期待着县大队能来人。据说那姓贺的妇女二十七八的年纪,既年轻又漂亮,是个死不认账的硬货。在魏家山公社游街的时候,好家伙,你看她将头面高仰着,看着围观的群众笑呢,怕怕。这些人似乎对枪毙人特感兴趣,他们列举出许多例子,没完没了地讨论。对比死者临刑前的表现,总结一些特点。   
  《骚土》第六十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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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歪鸡对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物压根儿就有一种本能的敌视。听到这里,他的下意识里竟像真的听到一声枪响似地,他想起另一个被枪毙的好人,他最最思念的大害哥。无名的怒火使得他站起身来,冲出理发馆。沉重的带门声使得屋里的所有人又吃一惊。理发员慌忙跟尻子撵出来,狐疑地看着歪鸡的背影。歪鸡听见理发馆里面有人大声喊道:〃快检查检查,看该不是把啥揲(偷)去了!〃歪鸡回转身〃呸〃地吐了一口,侧身钻进人流之中。 
  今天的安排看来是黄了。歪鸡漫无目标地被街上拥挤的人流带着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晌午。歪鸡发现肚子有些饿了。走到一家小吃摊那里,花两毛钱,站着吃了一碗玉米粉轧的钢丝面。这钢丝面里掺有一种新型的化学成分,论说也算是伟大的发明了。不吃不知道,一吃忘不掉。一条大汉吃一小碗便可以保证一天不饥。其结实的程度实在惊人,好家伙,一下子解决了旧中国几千年不能解决的问题!你看看如今咱们国家的科学,发展得快也不快? 
  歪鸡吃罢钢丝面,稀里糊涂往前走。走到东街的邮局门前,他看到一个汉子正打一个妇女。挨打的妇女抱着头,蹲在地上呻吟。旁边人劝那汉子道:〃算了,甭打了,东西卖不了打婆娘做啥嘛!〃汉子竟不顾劝阻,照婆娘的头上腰上又是抡拳又是踢脚,狠巴巴的劲头,像在打一只畜牲。可怜的女人看样实在是忍受不了,埋头便往行人的腿底下钻。这时,歪鸡突然看妇女身影眼熟,仔细一瞅,竟是哑哑,打人的是她丈夫大憨。歪鸡吃了一惊。 
  这一日的事情竟是老天爷的特意安排,让歪鸡正好赶上。那歪鸡大吼一声,拨开人群冲了过去,拎起大憨一只胳膊,像是抡着一只死猫烂狗,大憨登时摔在地上,弄了个狗吃屎。这一下人群大动。大家似乎还没明白过来,歪鸡又提溜起倒地的大憨,迎面一拳,大憨的鼻血立刻喷了出来。人们惊呼了起来。大憨也不抵挡,只将血往脸上一抹,撒魔连天地叫道:〃打死人了!打死人了!〃边喊边拔腿向西街跑去,行人见状纷纷让路。 
  大憨奔跑是为找他的弟弟二憨。有人也许会问,大憨的帮凶黑猱哪里去了?原来每到春天这个季节,那黑猱一旦出门,但见母狗便雄性勃发。大憨一般说来限它不住。没进市场,黑猱便让街口迎上的一条母狗勾引走了。大憨挨打的时候,黑猱正在街南的老坟底下,忙着与那只多情好骚的母狗在传宗接代。所以,大憨只好去找二憨。 
  二憨今日正随着民兵二狗他们肩着枪在集会上执勤。这一班武装起来的农村青年,每逢这样盛大的集会正好舞人(出风头),无事且端着一副闹事的架势,更何况是有事了?但凡有事,岂不是饿虎扑食一般?大憨的喊声,立刻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其间的二憨一眼看见是大憨哥,慌忙迎了上去。血头烂面的大憨扑过来,发疯似地哭叫着:〃二、二、二憨,哥、哥、哥叫鄢崮村的人打、打了!〃二憨道:〃谁?谁氏?在哪达?!〃大憨也不回答,只号着:〃走!走!给我打挨的去!〃一把拽了二憨的袖子,衔着便往东街邮局门前跑去。论说这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关键时刻,同村的二狗等人不用传叫,都紧跟了上去。 
  说来歪鸡为人实性就在这里。按说制止了大憨对哑哑的暴打,目的已经达到,自己躲开便也是了。旁边也有人要他快跑,然而他却不。他从从容容地搀扶起哑哑,一面与她拍土一面安抚,并等着大憨找的人来与他讲理。一位好心的老汉估摸着形势不对,劝他说:〃好娃哩,赶紧跑啊,弄不好今个你要吃亏了!〃 
  果不其然,正说话,大憨与二憨相跟着赶来。那二憨一面奔跑,一面将枪栓拉得咔啦啦响,一面大声喊叫:〃谁氏?谁氏?狗日的站出来!〃大憨伸手一指哑哑身旁的歪鸡,叫道:〃就,就是他!就是他!给我打!开枪打挨的!打死他!〃歪鸡没料到大憨会叫民兵来,心里竟有三分怯了。二憨瞪眼一看,立在面前的是条墙高的大汉,比自己整高出一头,好家伙!不过仗着手里有枪,总是胆壮一些。扑上去不说三七二十一,上去照着歪鸡的脸面,〃啪啪〃便是两个嘴巴子。歪鸡也不敢还手,口中道:〃有理讲理!有理讲理!〃 
  二憨道:〃讲理?妈日的老子与你讲理!〃说罢又要抬手,被歪鸡攥住了手腕。这时二狗正好赶来,一眼认出歪鸡,叫道:〃什么东西,也敢上街打人?他是个反革命!前科犯!给我打狗日的!〃一声令下,榆泉河的民兵一拥而上。将歪鸡团团围住,你捅一拳他搡一把,直做了练武的布袋。此时那歪鸡脸色吓得苍白,只能抱着头招架了。这真是: 
  人爱势众,鬼爱坟多。 
  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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