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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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完结)-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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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摊子坐著我认识的阿根廷女孩丁娜。

  “咦!三毛,原来你还在十字港。”她见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

  我停住了脚,笑著,没有什么话好讲。

  “你去哪里了?上几个月莫里找你快找疯掉了。”

  我询问的看著她。

  “难道莫里找你你不晓得呀?”她张大了眼睛问著,一面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
我坐下来。

  “我也去找过他,他不住在那儿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著远方的海洋轻
轻的说。

  “难道这几个月都没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著我。

  我摇摇头。

  “那你是不晓得罗!莫里上一阵好惨━━”他呀!几个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
来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么货啊,钱啊,护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惨得饭都没
得吃━━”丁娜低头开始做手工,我在她旁边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炸了出来一
般。

  “他一回来就去你们家找你,说是搬了,到处打听荷西的公司,又没有人知道
在哪里,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摆摊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们看不过去,有时候
分他一点面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没有再出现过。后来摊子
散了,大家都走了,莫里更惨,没有工作证,连给人洗碗都没人要,那一阵他怎么
熬过来的真没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

  我呆看著丁娜灵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
嗡嗡的响起来,视线开始不规则的一下远一下近,病后的虚弱又缓缓的淹没了我全
身━━。

  丁娜还低著头在讲,什么违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
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几个月莫里也熬过来了,你要看他,晚一点来嘛!他就
在那边对面摆摊子。”她笑著指指不远的大榕树。

  我站起来,低声谢了丁娜,举著千斤重负的步子要走开去,丁娜又笑著抬起头
来,说∶“我们以前还以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给我们看过那些在大雪山上拍
的照片。”

  “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轻轻的说。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我乱说的。”丁娜很快的又说。

  “没有不高兴,莫里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坍的灯都亮了,才发觉顺手拿
的杂志连一页都没有翻开。

  我走出来,下了石阶,广场上,莫里果然远远的在那儿坐著,低著头。

  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脚步,我是一个任性的人,恁著一时的新鲜,
认人做朋友,又恁著一时的高兴,将人漫不经心的忘记掉。这个孤伶伶坐在我眼前
的人,曾经这样的信赖我,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将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
等我,日日在街头苦苦的盼我,而我━━当时的我在哪里?

  我用什么颜面,什么表情,什么解释才能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知道。

  他坐牢,生病,流浪街头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该当是很苦的吧!这种苦对
我又是那么陌生,我终其一生都不会了解的。

  我盯著莫里看,这时候他一抬头,也看见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的路灯下穿来穿去,莫里和我对看著,中间突然
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几步路,竟是走得那么艰难。

  我笔直的走到莫里的摊子面前,停住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人又瘦又黑,脸上虽在微笑著,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表情。
“莫里,我没有去看你,因为我病了一大场。”

  我讷讷的解释著,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不知再说什么。

  莫里仍是微笑著,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发觉莫里的摊子变小了很多,以前他的摊子架著木板,上面铺著一层
深蓝的丝绒,丝绒上放满了烂若星辰的项练。

  现在,他用一块破的尼龙布,上面摆了一些化学绒做的廉价小猫小狗,布就铺
在水泥地上。

  乍一看到他现在潦倒的情景,心情恍如隔世,我的眼睛突然湿了。

  “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轻轻的安详的回答我。

  我们僵立了一会儿,过去那条看不见的线已经断了,要说什么都像是在应酬似
的格格不入。

  莫里对于过去几个月的遭遇没有提一个字,更没有说兵曾经找过我们的事。

  “听说前几个月你的情形不太好。”我吃力的说。

  “都过去了。”他轻喟了一声,眼睛倦倦的望著远方。

  “你生了一场肝病?”我又说。

  “是。”

  我挣扎了一下,还是很小心的问了他∶“要不要钱用?先向我们拿,以后慢慢
还。”

  他还是耐人寻味的微笑著,轻轻的摇著头。

  “这样好吧,荷西快下班了,我先去接他,再跟他一起回来找你,我们三个去
吃饭。”

  他看看他的摊子,犹豫著。

  我转眼看见另一个女友马利亚正远远的在小公园里看孩子荡秋千,急著向莫里
点点头,说了一句∶“一言为定哦!等下我们再来。”

  我很快的跑到马利亚旁边去。

  “马利亚,你看见那边那个日本人吗?你去,把他摊子上那些东西全买下来,
不要多讲,东西算你的。”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块钱给她,跑到莫里看不见的地方去等。

  马利亚很快的回来了,婴儿车里堆了一大群小猫小狗。

  “总共才六百多块,统统的买了,哪!还剩三百多块。”她大叫著跑回来。

  “谢啦!”我拿了找钱掉头就往荷西工地跑去。

  “什嘛!莫里还在这里啊?”荷西被我拉了跑,我们跑回莫里的地方,本以为
他会等著的,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我沉默著跟荷西回去,夜间两人一起看电视,很普通的影片,我却看得流下泪
来。

  我欠负了莫里,从他一开始要打折给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欠著他。当他毫
不保留的信赖了我,我却可耻的将他随随便便的忘了。

  那流落的一段日子,他恨过我吗?该恨的,该恨我的,而今天,他看我的眼光
里,竟然没有恨,只有淡漠和疲倦,这使我更加疼痛起来。

  在一个深夜里,荷西和我都休息了,门铃突然轻轻的响了一下。

  荷西看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

  他对我轻轻的说∶“我去。”就奔出客厅去应门。

  我静听了一会,荷西竟然将人让进客厅来了。

  偷偷将卧房门拉开一条缝,看见莫里和另一个不认识的西籍青年正要坐下来。
我吓了一大跳,飞快的把睡衣换掉,匆匆忙忙的迎了出去。

  “怎么找到的?我忘了把新家地址给你啊!”

  我惊喜的喊著。

  “你的朋友马利亚给我们的。”

  那个还没有介绍的青年一见如故的说。

  “谢谢你,一次买去了我一天的货。”莫里很直接的说了出来。

  我的脸猛一下胀红了,僵在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拿饮料。”我转身奔去厨房。

  “对不起,我们是收了摊子才来的,太晚了。”我听见莫里对荷西说。

  “这是夏米埃,我的朋友。”他又说。

  我捧了饮料出来,放在茶几上,莫里欠了身道谢,又说∶“我是来告辞的,谢
谢你们对我的爱护。”

  “要走了?”我有些意外。

  “明天下午走,去巴塞隆纳,夏米埃也一起去。”

  我呆了一会,突然想到他们可能还没有吃饭,赶快问∶“吃晚饭好吗?”

  莫里和夏米埃互看了一眼,很不好意思的笑,也不肯说。

  “我去弄菜,很快的。”我赶快又奔进厨房去。

  在心情上,我渴望对莫里有一次补偿,而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是把家里能吃的
东西全部凑出来,摆出一顿普通的饭菜来而已。

  在小小的阳台,桔红色的桌布上,不多时放满了食物。

  “太丰富了。”莫里喃喃的说。

  这两个人显然是很饿,他们风扫残云的卷著桌上的食物,夏米埃尤其是愉快非
凡。

  哀愁的人,给他们安慰,饥饿的人,给他们食物,而我所能做的,为什么总只
是后者。

  “莫里常常说起你们。”夏米埃说。

  我惭愧的低下了头。

  “你们哪里认识的?”荷西问。

  “在牢里。”夏米埃说完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在街上卖东西,流动执照没了,被抓了进去。要罚钱,两个人都没
有,后来警察把我们关得也没意思了,先放了我,我出去了,想到莫里一个异乡人
,孤伶伶的关著实在可怜,又借了钱去付他的罚款,就这么认识的。”

  夏米埃很亲切,生著一副娃娃脸,穿得好脏,就是一副嬉皮的样子。

  “很惨了一阵吧?”我问。

  “惨?坐牢才不惨哪!后来莫里病了,那时候我们白天批了一些便宜玩具来卖
,还是跟店里欠的,赚也赚不足,吃也吃不饱,他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倒下来
了,倒在街上,我送他去医院,自己又在外面大街小巷的卖货张罗钱给他看病,那
时候啊,又怕警察再抓,又担心莫里发神经病,老天爷,怎么熬过来的真是不知道
,莫里啊,有好一阵这里不对劲━━。”

  说完夏米埃用手指指太阳穴,对莫里做了一个很友爱的鬼脸。

  我听著听著眼睛一下子湿了,抬头去看阳台外面,一轮明月正冉冉的从山岗上
升出来。

  夜风徐徐的吹著,送来了花香,我们对著琥珀色的葡萄酒,说著已经过去了的
哀愁,此时,我的重担慢慢的轻了下来。

  如果说,人生同舟过渡都算一份因缘,那么今夜坐在阳台上的我们,又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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