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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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峰-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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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白秀被老伴咬过一口后手肿得老高,疼痛难忍,吃了两杯酒就昏昏睡了,他的枪被白大年偷出去也没察觉。那一夜,据白椿日后反复在心里回忆:群山如吼,森林如哭,娃娃鸡(灰雉)的叫声铺天盖地,好像要变天了的征兆,山的寂静给尖锐地打破了。天幕上黑压压的乌云,夜像一口煎锅,白椿被他大伯拉拽着来到咕噜峡谷,指着前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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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红丧(29)
“那是不是一队毛冠鹿?”
  白椿也想练练枪法,到了部队你枪法准就会混出个人样来,爷爷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他在洪湖十七岁能当营长,还不是因为他枪法准,在房县山里打野物练成的。他这么就接过了大伯硬塞给他的枪。
  白椿躲在树丛后面,他没看见什么。他大伯就说:你还是神眼哩,狗屁!毛冠鹿晚上能看见你看不见?月亮往哪边走你看见了吗?
  白椿说没有月亮。
  他大伯说月亮讨天狗啃了。
  这时候白椿果然看到一个被天狗啃了半边的锯齿月亮,像一排野牲口的牙齿在云中隐若一现,就没了。他听他大伯说:看到了么?白椿还是摇头。就听他大伯一声喊:“毛冠鹿!”白椿顺着枪管往前看,他看到他大伯的脸出现在枪口前面,脸已经变成长长的狼脸,两只铜铃般的眼珠子一闪一闪,歪歪扭扭的大暴牙中间伸出血红的舌头,一只癞蛤蟆的爪子就朝白椿飞快地闪来。一阵风就插进了白椿的眼窝。
  白椿一阵剧痛,一阵窒息,感觉两个眼眶里有人在翻地挖土,在里面又搅又抠,像抠蜂巢里的蜂糖,一阵灼热的液体就从眼睛里冲出来。白椿的双手去掰他大伯的手,手上全是自己那滚烫的液体。他一声惨叫,就倒在了地上痛苦翻滚。
  他听见他大伯大喊道:
  “老天啊,神眼!神眼!……”
  那一夜,夜雾漫漫,群山如栅,树木像一具具僵尸,夜风的手像温柔的祖母抚摸着一个失掉了眼珠的人。可这一切白椿都看不到了。
  无数的山蚂蟥爬满了他的全身。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1)

  白大年捧着侄子白椿两粒血淋淋的眼珠子,叫开崔无际镇长的办公室大门时,那眼珠子在他的手上因为疼痛还一跳一跳,像两条从水里捞起的小鱼。
  “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挖侄子眼珠的庄稼汉暴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神眼……千里眼、夜视眼……能看到美国去……”
  崔镇长在那个衰老的办公桌后面,吓得像个呆木鸡,想去拿电话却拿起了一只笔,点着那个神经病的鼻子连连说:
  “还、还不扔、扔了……”
  崔镇长像所有能处理突发事件的地方官员一样,迅速准确地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几个乡警在文寇所长的带领下,把企图逾墙逃跑的白大年逼到厕所里,将他扑倒在那拖着尾巴的蛆虫中间。白大年被绑缚后一点也不怵,倒是说话口齿清晰、沉着静定:
  “我这是大义灭亲啊,为了咱中国打败美国……”
  文寇所长给白大年又上了一层铐子,还剪掉了他在山里蓄得至少三寸长的指甲,那指甲里满是腥味扑鼻的血污。
  “这是你侄儿白椿的眼睛?”
  “正是正是。这天下顶呱呱的神眼,可是咱神农深山一宝啊,我献给政府……”
  “叭!”
  崔镇长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刮子,顿时把他的脸打得铁紫。不这般打不能解恨,差一点把咱吓死了。
  “政府为什么打我?!”白大年喊冤。
  “想打就打。”崔镇长说。
  崔镇长吩咐人赶快去白云坳将白椿接来,再火速送到县医院去,看能否把这对眼珠子装回眼里。一个镇卫生院的五官科医生泼冷水说这绝无可能,器官离体二十四小时即彻底死亡,这眼珠子更不可能,抠出来时巩膜角膜结膜视网膜视神经都破坏殆尽,以为是车毂轴承里的滚珠么,掉下来放进去就行了,没这回事。
  可崔镇长不信,执意要卫生院连夜兼程去接白椿,并通知县医院急救车赶快赶来接病人。
  县医院的救护车在那只有一车轮宽的简易公路上颠簸了十多个小时才赶到水布镇。崔镇长荣幸地看到了至少半年未曾露面的夫人黄一婵护士长。
  去接白椿的人遭遇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雨,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连夜抬到镇上的,也就是一个瞎子,一个年轻的瞎子了。被放在卫生院冰箱的两颗眼珠子,一见热空气就化成了一滩黑水。
  救护车甩下黄一婵原路返回;关于救护车四十元钱的出车费问题在镇政府产生了巨大的矛盾:谁出这个钱呢?是白椿还是镇政府?抑或是派出所?一致的结论是归白大年出。可白大年是个杀无血剐无皮的人呀。崔镇长让办公室主任打了个欠条,派来的司机骂骂咧咧咕咕哝哝地发动车走了。
  晚上回到家,崔镇长就要拉着黄一婵进房。黄一婵像一匹雄壮的母马用高亢震撼的声音说:
  “现在不是性交的时候,镇长先生,现在是讨论我们的儿子应该怎么办的时候!”
  “作为母亲,你认为怎么办?”镇长压抑着杀人的冲动说。
  “我的儿子没有病。”
  “那又怎么办?”
  “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加上你,你们,一起离开这个神经错乱,乱杀乱砍乱抠眼珠的地方。”
  “那又怎么样?”
  “你这混蛋!”黄一婵因激动两片嘴唇像两块随时要掉下来的肉飞快颤动,大脸盘上全是乌紫的疹丘。他们的儿子老拔子手拿着那把木刀,靠着墙像一截大木头惶恐地看着他们。
  黄一婵一把就夺过来他儿子的木刀,亮出膝盖,从中一挺,木刀断作两截。她儿子当即哇喇喇大哭起来,疯了一样扑向黄一婵又扯又打,要她还刀。
  “你也想当土匪呀!”黄一婵边拦边吼,泪水哗哗地流淌出来。这可是母性无奈的泪水。
  黄一婵虽是大人,儿子虽只四岁,可疯狂生长的儿子比她更高大,她几乎无力与这发疯的儿子对抗。儿子也哭叫着,要她赔刀。还是崔无际一巴掌解决了问题,将那憨大的儿子打得噎了半天,眼睛发直,好像中了蛊一样。最后哇哇地哭出来时,已是一个悲惨的、伤心的小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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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2)
“这里的农民太穷。”崔无际说。
  “胡扯!所有穷人都要去挖亲人眼珠子换老婆吗?”夫人反驳。
  “换亲。换亲你知道吧,又能比挖亲人眼珠子好到哪儿?把自己十几岁的妹子嫁出去,嫁一个老光棍或一个傻子,自己换回一个老婆,这不相当于挖眼吗?……”
  “这都是你们的政绩嘛,你们这些官员们干得好嘛!”
  “你给我闭嘴!……”
  镇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镇子的街巷里走着,踩着黑暗,心情郁闷伤感,恨不得大哭一场。镇子像个死的,百业凋零,万物暗哑,连狗都不叫一声。古老的墙壁散发着古老的气味,还加上年深月久的畜便的气味。水布河不舍昼夜疲惫地流着,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山影沉重,又高又大。整个镇子不论是白天黑夜,仿佛永远都在梦中。
  些微醉餐馆的门半开半掩,有些黄色的灯光跑了出来,跌落在路中。崔镇长推门走了进去。做牛杂碎的巴东老板就冲出来向他打招呼:
  “镇长镇长,快坐快坐!”
  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的两个庄稼汉。老的是白中秋,白大年的弟弟;少的正是那个被抠瞎了眼睛的人,白中秋的儿子。
  “他们的账我结了,”镇长对店老板说,“再炒一个菜,来一壶酒。”
  被生活折磨得满脸忧郁的崔无际面对着两张失魂落魄的脸,久久不能言语。他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这一对比他更可怜的父子。
  “我们怎么活啊?我儿椿娃还小呀,怎么活呀活祖宗!……他要当兵去的,这下断了路了,黑了天啊哇嘿嘿!……”
  那个男人竟号啕大哭起来,伏在油腻腻的桌子上抽搐着,昏暗的灯光像浆糊糊着他的身影——两个肩膀都有大块的补丁,那是背背篓磨破的。那个瞎子一动不动,没有表情,或者还不知怎么办,像一尊被烟火熏坏的檀木菩萨。他的疼痛期总算过了。
  怎么活可真是一个问题。对每个人都是问题,对每个活着的人,在生活中受难的人。莫非每个人不都是在生活中受难么?生活有多少值得赞美和回味的?生活从来就不是享受,生活是隐忍,生活是干吞药片,生活是令人发疯的苦刑。“怎么活啊……”这凄凉的庄稼汉子的声音此刻正布满在水布镇死气沉沉的上空,如警世的黄钟大吕,直击人们的痛处。让那些苟活者醒醒吧,听听这样的话吧!话又说转来了,虽然怎么活是个问题,如果你不去想,也就不是问题了。就这么臭###活呗,活一天是一天,活到哪算哪。活就活着,死就死了。这猎人峰一带,活跟死在人们的心目中也没多少区别;无声无息地活,就像无声无息地死;冷冷清清的活,就像冷冷清清的死;苦巴巴的活,就像苦巴巴的死。不要想很远的未来,怎么活的事儿是可以忽略的,比如这个瞎子面对的未来,当兵呀娶媳妇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一个镇长不能只关注一两个人怎么活,我考虑的是全镇三千多号人怎么活,怎么增加收入,怎么奔小康,怎么没有禽流感非典狂犬病……过了一些年之后,当你彻底地忘记他们,他们再出现在你面前,一定还在,还是这个样子,还活着,有哭也有笑,冷静地喝着酒或者赶集。生活是能包容一切的,他们像什么也没发生,戳瞎的眼就像是天生瞎了一样,没有抱怨,没有诅咒与号啕,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莫非这之前没一点征兆么?小白你也没一点防备?……”镇长问。
  白椿摇摇头。他爹白中秋抬起头来,也摇摇头。
  “他究竟有什么病呢?”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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