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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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殉葬-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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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梨是你杀的!”象从悲伤中突然惊醒了一样,“惠娘,我知道了,夏梨是你杀的,你用的是那把鸣阔剑,世间再没有这么锋利的剑……她的脖颈,齐刷刷地……平游子,你不知道,夏梨的人头,若是普通的钝剑,至少脖子上,人肉的脖子上,肉皮要起卷儿的,可那不是。”

  象说完这些话以后,就站在那里抱着自己的脸,确切地说,是抱着自己的头,仿佛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嗜血的魔鬼,随时要拿了他的头去。他把脸转向平游子,向他投来看不清楚的眼光。

  平游子侧脸望着和他前后绑在一根木桩上的惠娘,又看看在一旁枯树一样站着的象,心里一阵阵糊涂。

  惠娘对象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我知道了,是你一直在跟踪着莫鲤,你和莫鲤的关系不寻常!你跟踪了她五年还是六年,却没有动过她,你们之间隐瞒着共同的秘密,这秘密却不能让干伯知道,甚至不让任何人知道……”

  惠娘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你和莫鲤肯定背着干伯做了什么,你希望她死,可下不了手,又怕她泄密,就一直跟踪着她,明知道干伯找她,找大鸾,却自始自终保持沉默。你和莫鲤一定是攻守同盟,你们诱使了干伯做一件可怕的事,莫鲤一定是悔悟了,所以莫鲤才会回到梅里城。”

  惠娘喊叫起来:“陌上启,你这个桃花坞的叛徒,我一定要把你的事情告诉干伯,他要复国,就先杀了你这个奸佞。”

  象的脑子里嗡嗡响了起来,他想起了那晚上的事情。

  认识莫鲤之前,象只是宫内一个画工,如果不是莫鲤这个女人出现,那么象现在还是一个游走宫内快活的画工,可现在不是了,自从一次出宫被莫鲤这个女人缠住画一幅画,他的命运就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通过这幅画,先是被平父认出是桃花坞的旧人,后又被派往桃花坞寻找鸣阔剑,如今更是走在一条黑暗的道路上,后路是断崖,前面是险滩,被绑架着往前走,犹豫不得。天知道,他怎么能顺手就画出一幅吴干之战图,天又知道,吴兵围攻桃花坞那个晚上,母亲带他去看过的望楼的这幅壁画,不经意间怎么就刻画在了自己的大脑间,怎么洗涮都遗忘不了,莫鲤一讲起这个故事,一说起要画一幅摘齿奋战图,他就不受控地泼洒丹青,立地成画。

  还记得那天莫鲤蓬头垢面,拦在桥头上,磕头如捣蒜。

  “我没有办法了,大人,我只求你和干伯同僚又同为干人的份上,劝劝他回来吧,回家吧,我再过俩月要生了。”

  “我只是个画师。”

  “干伯曾对我说过,说过一个故事,吴干之战,童男摘齿上阵,干人血气都在这一阵用光用尽。干伯还是奴隶的时候还说,就此一战干人刚烈的血脉尽断,女为妾男为奴了,可他还留着一丝节气,就是为奴,也总不肯忘记自己的干人身份。现在的干伯,早已忘记了什么是节气,干人尚剑,吴人尚钩,干伯尚女人,沉溺酒色。我得救他,救他醒过来,我不管他当王当候,我只想让他有点身子骨,那个夏梨,是个狐狸精,食男人的精血,毁男人的志气。我们干人(莫人),没有生命,也不能没有志气。”

  “我又能帮你什么?我只是个画师。”

  “能帮我的,帮我画一幅吴干之战图,八岁孩童摘齿征战的。”

  象觉得自己那个时候一定是头脑发热了,回到宫里就画了起来,画好了也就罢了,可无意中在宫内看到趣马干伯时,就忍不住说了这回事情,说就说了,可不该把那晚吴兵围剿桃花坞的旧事想起来,一想起来,嘴就滑了,嘴一滑,就说得半真半假有声有色起来,完全把那个莫鲤忘却得一干二净。

  当时他是这样告诉干伯的。

  “我找了你好久了,我是桃花坞的人,而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我带你去桃花坞看一幅画,你一定要去看。”

  “我是桃花坞的二公子,是耕织社在宫中的隐蔽起来的人。”

  耕织社这个词顺口就从他的嘴里冒出来,他编起谎话来比他绘画还要顺溜,简直是个天才。或许他一直逃命在宫里,内心里一直在潜伏着一个巨大的愿望,这愿望与他来说是不能完成的,只能是在自己的内心里飞着一把把利剑,旋割掉那些杀害干人的吴人的人头。他也不知道这个欲望怎么就轻易被激发了,而且被他轻而易举地移植在了眼前这个从奴隶升为趣马的男人身上。

  “汪芒国你知道吗?我们共同的国度,防风氏,我们祖先,伟大的祖先。”他继续口舌滑了下去,似乎是本能地,不受控地,虚妄地,却又真诚地。

  “我三丈三尺高的先祖防风氏,为民治水,日夜筑堤,从不休息,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汪芒国百姓安康,仁义礼贤,然而禹帝传位其子启,先祖防风氏不想其破坏禅让制,首先反对,因被禹帝杀。先祖临死时,曾看到一头金色的巨象甩着鼻子从洪水中跑来,他循声挥剑,斩下象鼻,对长空大哭,‘当恭旧祖,当兴干威,当铸利器,国可亡,干人气可不断也。”

  他说得浑身冒着热腾腾的气,对面的干伯则焦灼不安。

  他看到了那双红眼睛下的火热欲望,于是嘴巴接着滑了下去。

  “干伯,你不是别人,你正是我们干人伟大的先祖防风氏的嫡传后代。”

  连他自己也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这个谎言如此突然和热闹,

  “那我该做些什么?”他比他镇静,似乎是他心房的影子,比他先早一步平静。

  “看耕织社的安排……”他硬着头皮,心里却一阵暗自跳鼓,“我和耕织社这种单线联系,几年才有一次的,没有重大消息,是不能轻易出面的。”

  “你是说,只能靠自己?”

  “随心卜示。”他假装很熟稔地。“当然,当计划到一定程度,会有人帮你……暗中帮你。”

  象把干伯带到自己的画房内,摊开自己的画,鲜血和头颅,孩子,旌旗,獠牙,残阳和悲壮,猎猎风声从门缝进来。他说:

  “真正的画,在桃花坞。你去了,就知道我此番言说不假。”

  干伯是个简单至极的人,居然问都不问地相信了,临走时,眼眉飞舞,像喝了喜酒的新郎,醉着红晕在脸庞,一路跑走了,脚步声,声声巨石砸在地上,诉说着他的狂喜,空虚到巅峰之时突然得到稳妥的狂喜。

  象怎么也没有想到,宫内平静如水一般静潜了几十年的他,突然就像是一驾套上烈马的战车,囚禁在内心深处聒噪的复仇欲望假借着不能把边的唇齿,狂奔在谎言之上,并且突兀地,荒谬地,赶到了决战的死地。

  后来,莫鲤来找过他数次,宫门外,她打发宫女出去丢给她一些散钱,她不肯走,怎么也不肯走,直到她后来有一天倒在宫门外,是个下雪天,宫女回来报,她的血迹拖了半条街那么长,她是要生了,她要画,要见干伯。

  她不知道,他被卜人平父监视了,他那天晚上对干伯说的话都成了平父的口实。尖刀刺破耳根,鲜血流下来,他的半边脸颊在鲜血的沁润下,出现了一片青鸟纹。干人王公出生时被种植的,永远抹不去的血脉之痕。

  他没办法,他只是个简单苟活的画师,甚至为了取悦他的主人,不惜后背刺刻上春宫图,这样他的主人夜夜笙歌时,离不开他,而他也能多少多活几个岁月。

  他的主人就是平父,他是个嗜剑狂,他想要那把鸣阔剑,他找了十来年,自认今生不得此剑,死也不能罢手,所以,以他桃花坞公子的身份,他给他五年时间翻遍桃花坞,也要找到。谎言就这样被逼迫着继续进行下去,好在他的主人,只是要鸣阔,而他可以借着临时谎起的汪芒神话,唆使干伯以耕织社的名义来到桃花坞,他知道平父当年留下桃花坞几个活口,为了给寻找鸣阔留下后路,如今也是给他留下了后路。

  他带着干伯来到了桃花坞。他给桃花坞的坞主允迟介绍,这是我们伟大的先祖汪芒氏的二十三代世子,是耕织社安排给桃花坞的主事人。他以耕织社的名义,带着他们去看壁画,信誓旦旦。守着桃花坞几十年的允迟,看到曾经的少主,老泪纵横。陌上舆和宁夫人合葬在一起,他日日给他们守墓,身边的奴隶们死了,他把他们安葬在墓旁殉葬。他是桃花坞最后一个坚守者,他十几年里兴复起了桃花坞,豢养了数百个忠心耿耿的门客,甚至屋宇建筑、语言风貌、穿衣吃饭都坚定不移地沿袭了干人的传统习惯,桃花坞名义上是吴国一个专门为宫中养鹤的禁地,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古干国。

  他残忍地令允迟以死相助干伯,他至今都在不堪地回首为何一定让他以死来给干伯铺路?他其实知道,允迟的忠诚就是一把刀子,竖在他的眼前,他不敢面对这高山仰止的忠诚。这忠诚会击溃他内心的脆弱,他怕自己内心那些复仇的欲望虎狼一样跑出来,畏死是一排排栏杆,挡住了那些虎狼,他不想死。对他来说,什么什么都不重要,那个当年在水瓮里冰冷透了身体的孩子,不能看见鲜血和欲望,尖刀刺破自己母亲的疼痛和凛冽,红白色的,隐形的短剑一样,刺在心头上,几十年连着肉,钝在了一起,不能碰,唯有闭着眼睛活着,用浓稠的丹青泼洒仇恨,掩盖住了内心的鲜血和疼痛就行,病恹恹地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他冷静甚至冷血地看着允迟倒下去,那些在允迟生前忠心耿耿的仆从们恸哭流涕地立誓,效忠干伯,效忠耕织社,效忠干国,允迟在他们的恸哭里微笑着用眼光扫过每一个值得自己信赖的人,找不到惠娘,惠娘在后山上哭泣,为了死去一年的孩子么欢,也为了允迟将他许配给另一个奴隶的决绝,允迟在厉行着自己的忠诚,即使是临死,也用仅有的气息和余光给他们最好的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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