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1-木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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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1-木兰歌-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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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这等事?”高拱问。
  “回首辅大人,此事千真万确,”雒遵接过韩揖的话回答说,“我们科道官员,参加朝贺的有八十多人,个个都可以做证。”
  听两人如此一说,高拱当时就想发作。但转而一想,又忍住了。这些时,有两个人影总在他脑子里打转,一个是张居正,另一个就是冯保。隆庆皇帝去世,朝廷的政治格局虽然暂时没有什么变化,但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较劲。张居正每日到内阁上班,不哼不哈,倒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惹人注意的反常举动。但冯保则不然,这些时他上蹿下跳,气焰不可一世,据孟冲告知,冯保深得李贵妃信任,每天都要去慈宁宫好几次。他知道冯保早就觊觎司礼监太监之位,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孟冲,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是冯保的对手。正是因为这一点,高拱的心情才一直郁郁不振。他心底清楚,一旦冯保与张居正结成政治联盟,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他总是在心里头盘算,怎样出奇制胜,能够一下子把冯保置于死地。
  看到首辅在低头沉思,韩揖和雒遵两人不敢再出声,也不敢提出告辞,只得在一旁陪坐,情形有些尴尬。斯时正值半下午的光景,窗外一片火辣辣的阳光,让人看一眼就头上冒汗。院子中那棵老槐树上突地响起刺耳的蝉鸣,透过纱窗传进值房,把沉思中的高拱惊醒,他揉了揉两只发胀的眼睛,看到眼前这两位得意门生一副紧张的样子,顿时抑住重重心事,勉强一笑,问道:
  “二位怎么不说话了?”
  韩揖与雒遵对望一眼,韩揖示意雒遵回答,雒遵于是谨慎说道:“就方才禀告之事,我们特来向首辅讨个主意,应该如何处置。”
  高拱反问:“你们说,如何处置才叫妥当?”
  雒遵本是个细心人,除每日政务处理之外,尚格外留心本朝典故,故说话论事,多引经据典,务必有根有据,这会儿答道:“武宗一朝,司礼太监刘瑾由于深得皇上宠信,也是为所欲为,气焰嚣张。皇上让他代祭家庙,他竟敢独行御道,同行人莫不吓得面如土灰,但慑于刘瑾淫威,谁也不敢吭声。后来刘瑾失宠伏诛,这件事便成了取他性命的正当理由。今日冯保之举动,比之刘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刘瑾只不过走了一下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走的御道,这冯保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皇上同登丹墀御座,而且这件事发生在新皇上登基之时。按大明律的僭越罪一项,冯保就该凌迟处死。”
  “唔,”高拱点点头,向雒遵投过一瞥赞许的目光,但依然不肯对这件事表示具体态度,又转问韩揖,“依你之见呢?”
  韩揖揣摩着高拱的心思,小心翼翼答道:“依愚生之见,若不趁机把冯保除掉,必将后患无穷。”
  “就是这个话。”
  高拱一拍桌子,正欲就此话题议论下去,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句:“皇上圣旨到——”话音未落,早有一位牙牌太监走进高拱的值房。韩揖与雒遵两人赶紧踅进隔壁文卷室里回避,高拱跪下接旨。
  牙牌太监抖开一卷小巧的黄绫横轴,一字一板地念道:
  中旨:从即日起,解除孟冲司礼监掌印太监职务,着冯保接任,并继续兼掌东厂。内阁知道。钦此。
  乍一听到这道中旨,高拱仿佛感到脑袋都要炸开了。按照成宪,皇帝的诏令都应经过内阁票拟。“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这句话,是大臣们耳熟能详的史实。除了内阁之外,通政司和六科,对于皇帝的诏令,也都有随时复奏封驳之权。这本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钦定的章程,但是经历了几个皇帝之后,政事日见糜烂。对于皇权的监察,并不能认真履行。有时候碰到棘手的事,皇上不想让内阁掣肘,便直接下达手谕到内阁。这种手谕习惯上称为中旨。
  看重权力与责任的高拱,对绕过内阁的中旨一向不满。何况万历皇帝登基的第一天,就来了这一道提拔冯保的中旨。此风一开,往后内阁岂不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越想越生气,跪在地上的高拱,竟忘了去接那道圣旨。
  “高拱接旨——”
  牙牌太监又尖着嗓子喊了一句,高拱这才不情愿地伸手接过那个黄绫横轴。按惯例,他应该答复“臣遵旨”,但他没有说这三个字,而是起身走回到太师椅上坐下,把黄绫横轴随手搁在桌案上。牙牌太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问了一句:
  “高老先生,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缴旨?”
  高拱抬眼看到牙牌太监满脸讪笑中,藏了那种“骑着驴子不怕老虎”的神气,满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便狠狠地把桌子一拍,厉声喝道:
  “中旨,哼!这中旨到底是谁的旨意,老夫倒要弄个清楚明白。皇上才十岁,年龄小得很呢?他知道什么叫中旨,嗯?一切都是你们做的,迟早要把你们赶走!”
  牙牌太监出宫传旨,颐指气使惯了,那里见过这等架势。瞧着高拱乌头黑脸暴跳如雷黑煞星一般,也不敢理论,如一只受惊的兔子逃出内阁。
  韩揖与雒遵两人,从文卷室的门缝儿里,把值房中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楚明白。凭直觉,他们感到高拱这下闯了大祸。待牙牌太监走远,他们从门后头走出来,高拱怒气未消,问他们:“方才的事你们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两人小声回答。
  值班文书这时进来,递给高拱一条拧过水的毛巾。高拱接过随便揩了揩满头的大汗,又端起茶盅里的凉茶漱了漱口,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他叹一口气,说道:“老夫已是年过六十的人了,游宦三十多年,历经嘉靖、隆庆两朝,见过了多少朝廷变故,胜残去杀的人事代谢,早就看腻了。其实,六十岁一满,我就有了退隐之心。悠游林下,有泉石天籁伴桑榆晚景,何乐而不为?怎奈先帝宾天之时,拉着我的手,要我辅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图永固。我若辞阙归里,就是对先帝的不忠。这顾命大臣的神圣职责,倒整得老夫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本意想学古之圣贤,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但是,又有谁能体谅老夫这一片苦心呢?刚才的事你们都看到了,皇上绕过内阁,颁下中旨,让冯保接替孟冲。这道旨下得如此之快,不给你任何转圜的机会,你们说,新皇上一个十岁孩子,有这样的头脑么?提起前几十年,大内出了王振、刘瑾这样两个巨奸大滑,扰乱朝纲,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如今这个冯保,比起王振与刘瑾两人,更是坏到极致,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角色,如果让他当上大内主管,他就会处处刁难政府,必欲使我等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仰其鼻息,任其驱使。这等局面,又有谁愿意见到!”
  高拱掏肝剐肺说完这段话,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仰着脸,看着彩绘的屋顶出神。韩揖与雒遵,都是高拱多年的门生,对座主霹雳火样的脾气,都多有领教,但从未见到他像今天这样伤感。两人顿时也都心绪黯然,一时间谁都不肯开腔,值房里死一般寂静。
  “元辅,”愣怔了许久,雒遵终于鼓起勇气说话,“你是朝廷的擎天柱,冯保算什么,充其量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狗。”
  高拱依然目盯着房梁,不发一语。韩揖接着雒遵的话,说道:“冯保是一条狗,这话不错。但这条狗的主人,是皇上,是贵妃娘娘。俗话说,打狗也得看看主人,若不是碍着这一层,元辅能这样忧心如焚么?”
  “内廷与外宦的矛盾,自古皆然,”雒遵凡事好争个输赢,这会儿又搬起了理论,“本朝开国时,太祖皇帝看到前朝这一弊政,便订出了大明律条,凡内宦敢于干政者,处以剥皮的极刑。太祖皇帝治法极严,在他手上,就有几个太监被剥了皮。”
  雒遵话音一落,韩揖就顶了过去:
  “你说的不假,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后,你听说还有哪个太监因为干政被剥了皮的?”
  “但是太祖皇帝的这一条律令,也没有废止啊!”
  “废则没废,空文而已!”
  听到两人的争论,高拱突然一挺身在太师椅上坐正,双目如电扫过来,疾声问道:
  “为什么成了空文?你们两人,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就这个问题,思虑过没有?”
  雒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在于政事糜烂,纲法名器不具。”
  “说得好,”高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顺手指向韩揖,“为何政事糜烂,韩揖,你说说。”
  韩揖想了想,答道:“古人云,三代之亡,非法亡也,而亡在没有执法之人。”
  高拱微微颔首,说道:“这些道理你们都懂,部院大臣都是执法之人,也都行使着纠察之权。如今的政府,也可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但是,我们的政事为何还是糜烂如故呢?”
  “积重难返。”雒遵咕哝了一句。
  “这是原因之一,”高拱决断地说,“但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我们方才所议,都属于臣道,这里头起关键作用的,是君道。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政治自然就能清明。反之,政事不糜烂,那才叫怪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韩揖与雒遵都不敢接腔了。高拱并不理会两位门生已经产生了心悸,兀自用手推了推桌子上的那轴“中旨”,轻蔑地说:“你们说这道中旨,在太祖皇帝手上,发不发得出?在成祖皇帝手上,发不发得出?可是现在呢?咱们的新皇上,是大明天下的第十四位皇帝,登基当日,退朝不过一个时辰,就发出了这么一道中旨,这是咱们臣子的不幸呢,还是咱们臣子的大幸?”
  说到这里,高拱打住话头,很显然他想听到两位门生的回答。韩揖觑了一眼雒遵,见他勾头坐在那里没有答话的意思,便小声回了一句,“当然是不幸。”
  “你答得不错,但这是常人之理。”高拱习惯地捋了捋长须,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那种刚毅的神情,“不幸与大幸,其分别原也只在一念之间。唐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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