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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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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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书爱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大义灭亲之举,一时间传为佳话。而李昆吾却在猛烈的大字报轰击下,节节败退。批判会一个接着一个,批判言词亦极其尖锐严厉。李昆吾由紧张不安到恐惧万分,最后却只有听之任之。

  李书爱一把火烧着了自己的父亲。开始她见李昆吾挨批判,心中暗自得意。及至后来,批判火力愈来愈猛,猛到李昆吾已经无法招架,李书爱不由也紧张了起来。

  陈远南抱怨她道:“你这不是自找的吗?这是你自己的爸爸,你把他害得这样惨,你有什么好处?”

  李书爱嘴上说这是他咎由自取,心里却开始自责:我这么做是不是过分了?于是她退出了这场战斗。但即使李书爱此后不再写李昆吾一个字,批判李昆吾的烈火却再也无法熄灭。

  李昆吾的锣声和那一声惨然的叫喊在李书爱的窗下响起时,李书爱怔住了。她急速走到窗口,通过窗帘的缝隙看着游街队伍。那顶高帽子在阳光下明亮照人,帽子上的黑字极其醒目。李书爱大骇,她几乎是跌坐在床边。她的心开始痛苦。关于父亲的记忆,如一本书一样打开在她的面前。一页页翻过,分明满纸都是父亲对她的关爱,是父亲因愧疚而为她的格外付出。她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已经无法改正。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刽子手,只是为了自己痛快一下,就把自己的父亲推上了断头台。她不知道李昆吾怎样承受这一切,能否承受这一切。她只知道从此以后,她不会再有父亲。父亲在她窗下的那一声痛苦的喊叫,正是与她的诀别。

  这天下午,李书爱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陈远南也因为李昆吾的遭遇而焦躁不安。陈远南说:“看靠靠,这样的结果你怎么挽回?以后你怎么见爸爸?”李书爱不做声,眼泪却从她的眼眶中滚落出来。李书爱突然觉得此刻自己心中的痛彻之感,比母亲去世时还要强烈。

  这天她没有吃晚饭。父亲戴着高帽子,敲着铜锣嘶声喊叫的样子,定格在她的心里。她端着碗,眼睛却盯着菜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样的空白仿佛要延伸到永远。

  陈远南见她如此,又有些不忍,小心问道:“要不,我陪你去看靠爸爸?不晓得他经历了这样的事,会怎么样。”

  李书爱依然呆滞着。好一会儿,她才说:“你说爸爸会不会有什么事?如果我去了他会怎么对我?”

  陈远南说:“不知道。不过他是你爸爸,顶多大骂你一顿,就算他动手揍你,你也要担着。这事是你惹起的,你说呢?”

  李书爱长舒了一口气,说:“爸爸要是打我,那对我可能是最好的了。”

  晚上李书爱和陈远南带了孩子,买了水果,赶去乌泥湖。看到父亲的家门,李书爱两腿发软。她不敢走上前,叫陈远南抱着孩子先去看靠。谁料陈远南刚进门不到一分钟,李书爱的两个弟弟书奇和书宝便冲了出来。他们看见李书爱,一句话也不说,扑上去便打。陈远南紧跟在后面跑出来,他手上抱着孩子,想上前拉架,又怕伤了孩子。李书爱没有还手,她只是双手抱着头,往墙角边躲避。陈霞之倚门而立,远远地望着这边的战场,嘴上挂着几丝冷冷的笑意。陈霞之想,我早就晓得你不是个善辈。

  屋里的李昆吾躺在床上,他看见两个儿子冲出房门,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他甚至想象得出屋外的场面,但他什么也不想管。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觉得自己同埋葬在远方那座荒山上的女人之间最后的一滴血也干涸了,他与她再也没有了任何关系,就仿佛从来也没有见过面一样。

  李书爱最终也没有见到她的父亲。她肿胀着头脸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她想,我曾经把死去的母亲埋葬在荒山,现在,我又把父亲给活埋了,活埋在沉重的耻辱之下。想着,她不禁哭了起来,声音越哭越大,终于变成了一声声的嚎叫。

  那叫声在夏夜的星空下回悼,很凄厉,很惨烈。

  

  

  

  1966年(五)

  十

  丁子恒刚从工地回来时,他的大字报颇有些多,这使他每天都处在紧张状态中。

  尤其是看到李昆吾戴高帽子游街,皇甫白沙连日挨批斗,他更是绷紧了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有时候他觉得只需一个小指头轻轻一弹,那些神经便会纷纷断裂。夜里,噩梦也频频光顾,梦境奇怪得无法解释。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书桌上的一滴墨水渍,在梦里突然生长起来,越长越大,越大越黑,最后长成一只巨大的怪兽,走下桌子,伸着手爪直扑而来,吓得他从床上滚落到地下。他大惊而醒,醒后他觉得自己已几乎无力承受眼前的局面。于是他想起不久前疯掉的刘格非,突然之间,他理解了刘格非之所以会精神崩溃,是因为这个崩溃,给他带来了一份安宁。

  他把这种感觉说给雯颖听,雯颖听罢吓得把他搂得紧紧,泪水涟涟道:“你可千万不能这样。你只要想着我们娘儿几个,你就没权利像刘格非那样。”

  丁子恒很清楚雯颖说得对,他是没有权利学刘格非的。他的雯颖太文弱,弱得无法撑起一个家来,而他的三毛和嘟嘟还太小,他们不能忍受没有父亲的生活。

  丁子恒说:“好吧,我顶着。”

  书桌上那块墨渍天天落入眼里,每次都令丁子恒心惊,丁子恒每次都对那块墨渍说:“我要顶着。”

  正是在丁子恒最紧张的时候,他发现有关他的大字报渐渐少了。仿佛这些内容说完了,再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使他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想,也许这一关我已经过去了。

  刚进九月,天气突然就阴下来。大雨随阴云而降,哗啦啦一阵阵扑到地面,晴热的天气立即就有些了凉意。晚上,大毛和二毛一起从北京回到家里,令丁子恒和雯颖喜出望外,三毛和嘟嘟更是乐得跳进跳出。

  看到儿子,雯颖快乐极了。她好久都没有这样快乐过了,话也比平常多出许多。

  雯颖说:“我说怎么突然就凉快了呢?原来是你们从北京给我们把凉快带回来了。”

  二毛到北京串连,参加完毛主席接见的活动后,找到大毛。大毛正与几个同学约好到外地串连,就决定先到武汉,与二毛一起回到家里。丁子恒一反往日对政治的漠然态度,整个晚上都在听大毛二毛谈北京的局势。关于聂元梓的大字报,关于“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关于北京的抄家和批斗,关于破四旧立四新,关于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前前后后,关于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等档档档。大毛和二毛讲得眉飞色舞,觉得人生从来就没有如此激动人心,也从来没有如此扬眉吐气。

  坐在一边听热闹的嘟嘟突然说:“我知道,我们家就有四旧。”

  雯颖说:“嘟嘟,你不要乱扯。”

  大毛一听立即警惕起来,他说:“爸爸,我们也真是要检查一下,有哪些东西属于四旧,赶紧烧掉,免得万一有人知道了,添麻烦。”

  丁子恒有些茫然,说:“我们家有什么东西?”

  二毛说:“爸爸的旧照片呀,旧书什么的。”

  丁子恒立即清醒,说:“你们说得是。”

  说罢他从柜中翻出一堆旧相册,上面满是灰尘,实在是许久没有翻过了。他翻了几页,顿时出了汗。其中许多,倘要较起真来,也不是小问题。尤其是丁子恒过去与洋人同事的合影,丁子恒的表弟们穿国民党军服的照片,以及丁子恒当在年北京拍摄的一些街景和有女人头像的橱窗照片,甚至有的墙上还有反动标语。

  大毛二毛和雯颖亦都看得目瞪口呆。丁子恒让大毛把关,凡觉得可疑的就都撕下来。丁子恒旧照片颇多,几个人几乎清理了一晚上,大毛二毛当即就拿到楼梯口墙角处进行焚烧。已是半夜时分,幽暗的墙角被火光照得通明。

  烧完照片,大毛和二毛上楼来,见丁子恒把自己的日记本也清理出一堆来,便问要不要趁夜晚一起烧掉?丁子恒望着那些日记发呆。他想这里面几乎记录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历史,一把火烧掉也未免可惜,就说:“还是放一放再说吧。”

  可是这天夜里,丁子恒却为了他那一堆日记本彻夜未眠。烧了固然可惜,可是如果不烧呢?前不久皇甫白沙的日记本被抄走之后,让人逐字逐句地引用出来进行批判。甚至将他与妻子过夫妻生活以戏言所做的记载,也被写成大字报。戏言仅仅一句:今日挺进中原。大字报认为皇甫白沙用革命的专用词句来形容其行“下流”

  之事,简直无异于流氓。就算大字报批判文字过于牵强,可皇甫白沙之自尊亦全然扫地。丁子恒自思,自己的日记里虽无此类私生活文字,但平日里就事论事所发的牢骚却不会少。尤其是1957年以前,自己没有一丁点思想觉悟,将所有不悦都径直写在日记上。随便翻出一条,便可写成一张大字报。1957年后,牢骚虽然少了,可又如何能保证自己所记文字没有一点看法或是观感呢?倘若被人弄出来一条条逐字逐句地批判,我还有什么活路?丁子恒想着那些有可能出现的场面,心里发抖,禁不住全身冒出大汗。他想,日记无非是个人的历史,在这样一场浩大的运动中,人都算不了什么了,历史又能如何呢?留之又有何益?倒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免得一旦出事,批判游街戴高帽,令自己人鬼不是不说,还会令四个孩子未来的前程一塌糊涂。与孩子们相比,与自己的尊严相比,那点日记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经过一夜苦思细想,丁子恒决定晚上还是叫大毛二毛把这些日记都一把火烧掉了事。决定之后,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但丁子恒始料未及的是,抄家的造反派下午两点就来到了丁字楼。领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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