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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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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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子恒想了想,觉得苏非聪说得有理,却不知如何回答他。便说:“在坝址问题上,我也不太赞成苏联专家所选。但在工作作风上,我却觉得应该像他们那样,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的用。像我们这样,一半人做事一半人闲,最终是难以成事的。”

  丁子恒在听马雷谢夫的报告时,心里一直想着苏非聪的话。丁子恒和苏非聪同为清华毕业,苏非聪高丁子恒两个年级,也算前后同学。两人先后从下游局调来汉口,都是在外业队干了好长时间,才进入总工程师室。因经历及家庭背景都颇为相似,故而对诸多事情的看法也容易接近,于是感情上就多了几分亲近。尤其是成为邻居后,两家太太亲如姐妹,关系便更显得密切起来。丁子恒属书生型之人,只知业务而不通世事。苏非聪则不然。丁子恒总觉得苏非聪看问题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

  不知是因为其父是哲学家的缘故,还是他天生目光敏锐。总之什么事情,但经苏非聪分析,丁子恒便觉得心里透亮。有一回,丁子恒为了得到组织的信任,将自己同两个美国朋友通信的事交待了出去。苏非聪得知,长叹一口气,说:“你本是为了让人相信你,可你这么做了,从此就不会再有人相信你了。”丁子恒听此言心里一惊,而后又将信将疑。结果是原本是团结对象的丁子恒在无数次会议上被当成重点批评对象,就连在办公室里看书回宿舍晚了,也是严重缺点之一种,被提上桌面,强令检讨。提意见的人多是初、高中生,工作时,千也不会,万也不会,恨不能半小时就去找丁子恒请教一次。而一开会,一个个便都翻了身似的,对丁子恒一脸严正。自那以后,丁子恒方对苏非聪之言服气已极。苏非聪笑他道:“说你自找吧?”

  丁子恒只有无奈地摇摇头,心中却暗想,与苏非聪比,我真是庸人也,所谓庸人自扰呀。

  马雷谢夫的报告讲得极好。只是开头部分翻译太差了,翻译出来的术语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后来,有人递了纸条,便换了翻译。丁子恒认出了这个新出场的翻译是住在乌泥湖庚字楼上左舍的陈杞。丁子恒为三毛上幼儿园的事去找过他的妻子姜心敏园长。陈杞翻译得流畅多了。他站在台上,风度翩翩的。一条丝巾绕过脖子,被白色的衣领衬托着,格外醒目。陈杞脸上始终挂着从容不迫的微笑,丁子恒对他这种儒雅之气很是欣赏。

  坐在丁子恒后排的两个人低声地议论着陈杞。一个人说他是总院俄文翻译的第一块牌子。另一个人说他夫人姜心敏的母亲是以前的白俄贵族,陈杞是姜心敏的表兄,父母双亡后,被姜家收养,自小就说得一口的俄国话。丁子恒想,原来如此。

  下班时,雨仍然淅淅沥沥地滴着。天空灰蒙蒙的,新抽芽的树叶经水洗后青翠碧绿,只是与庞大的天空相比,这点色彩太稀太少,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它背景的灰暗。丁子恒在关闭办公室的窗子时,望着随风飘动的雨线,心中一动,苏东坡的一句词立时映入眼前:“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他想,改成“殷勤今朝丝丝雨,又得浮生阵阵忙”,倒也有趣。

  王志福走过来说:“丁工,吴总请您去他办公室一下。”

  丁子恒应答着将窗子关好,见王志福一副等他同往的样子,便随意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王志福没有回答,反问道:“丁工,您这次下去搞土壤调查能不能带上我?”

  丁子恒对此问话有些吃惊,说:“吴总要我下去搞土壤调查吗?”

  王志福说:“是的。您能带上我吗?”

  丁子恒有些不悦,说:“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王志福说:“如果弄清楚了,您能带我下去吗?”

  丁子恒说:“我不能答复你,一切都由吴总决定。”

  王志福说:“您可以向吴总提议呀。”

  丁子恒说:“我没有提议的理由。”

  王志福说:“怎么没有?就说这个年轻人好学,让他跟着锻炼锻炼。这还是不最大的理由吗?我知道我到总工室来,你们都瞧不起我,因为我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但是华罗庚也没有上过大学,我想我会用华罗庚来激励自己,拼着命追上你们,让你们最终服气。”

  丁子恒有些烦,却又不好发作,只好说:“看情况吧。”

  他说完也不望王志福一眼,便向外走。王志福跟在他身后大声道:“丁工,我知道您是有真本事的人,我就想跟您学。”

  丁子恒一怔,继而有些感动。他喜欢听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令他心里生出一种终于被人认识的愉悦。于是他回过头来,用一种和蔼的语气说:“我尽量跟吴总提吧。”说完心想,这个年轻人有点狠劲,如此心态,成则辉煌灿烂,败则一塌糊涂。

  总工程师吴思湘的办公室在大楼的尽头。走廊的灯坏了,于是那尽头便仿佛笼罩在阴影之中。吴思湘毕业于上海交大,曾经留学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后,便在战时的美国生产局工作。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萨凡奇为中国三峡所写的《萨凡奇计划》,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计划。吴思湘当即激动得难以自制,一个月后便回到了祖国。当1946年萨凡奇再次来中国看他久久难忘的三峡时,吴思湘已在国家资源委员会有了一份职业。萨凡奇的三峡修坝热情有如旋风,席卷起所有同行的激动,三峡工程便在这股旋风下拉开了帷幕。经萨凡奇的建议,中方四十六名工程人员到美国的丹佛参加三峡工程的联合设计,吴思湘是其中之一。只是正当他们在美国紧锣密鼓地工作时,中国自己的内战却使得三峡工程不得不被迫放弃,中国工程师们全部返回中国。吴思湘心里悲凉如水,他怅然地望着丹佛四周连绵的群山,心想,他这一生或许已不再有机会修建三峡了。

  然而只不过十年光景,他便成为长江流域规划设计院总工程师办公室的老总,再一次把三峡的帷幕拉了开来。吴思湘自然特别珍惜这次机会,他觉得虽然有太多的政治活动占用了时间,可照眼下的速度进行下去,壮丽的三峡大坝在他这一代人手中建成仍是必然。作为水利工程师,参与修建这个世界上最为宏伟的工程,那真正是有了一生的辉煌。吴思湘甚至想,在大坝建成那天,他或许会郑重地向共产党递交他的入党申请书,以表示他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他曾经把这个想法说给皇甫白沙听,皇甫白沙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后说:“你要是以这样的动机来加入我党,你以为我们就会要你吗?”吴思湘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要?难道你们不希望我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吗?”皇甫白沙依然是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吴思湘最终也没有弄清皇甫白沙的话是什么意思。

  丁子恒走进办公室时,吴思湘正核对一张图纸。丁子恒进门说:“吴总,你找我?”

  吴思湘一指对面皮椅,说:“坐一下,稍等我三分钟。”

  丁子恒坐在吴思湘对面,心想今天吴总会怎么跟我谈话呢?丁子恒对吴思湘的印象并不太好,他总觉得吴思湘性格优柔寡断,说话办事黏黏糊糊,除了资格比较老以外,实在不适宜做总工程师。有时听他绕来绕去说了许多话,却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而上级派下的事,不管是不是与总工办的工作相悖,他都一丝不拉地派下去做。苏非聪常在背后嘲笑他,说他脑子里是一团乱麻线,抽着哪根就是哪根。丁子恒觉得这个比喻颇为传神。这一刻,丁子恒想,都下班了,怎么又抽出个麻线头呢?

  吴思湘放下笔即开口,说:“丁工,找你来,是有项重要的工作交给你。”

  丁子恒说:“还是土壤调查吧?去年我不是去过了吗?”

  吴思湘说:“根据整个长江流域规划的需要,要在明年哪内完成七个大型灌溉区的土壤调查。这七个地区又以四川盆地和江汉平原两个地区为主,因为这两个地区都在大型水利枢纽附近。江汉平原你们去年已经将大部分地方跑到了,今年主要搞四川盆地。四川土壤调查工作量大,共有七万九千平方公里,实际上还可能不止这么多。”

  丁子恒说:“吴总,我去不太合适吧?土壤专业并非我之所长。”

  吴思湘说:“这个我知道。但据中科院土壤专家们说,去年那批人中,就你对业务最熟悉。”

  丁子恒急说:“那也是我临时抱佛脚,怕自己一窍不通,出洋相,出门前才找了些书来读了读。”

  吴思湘说:“总院奇缺土壤方面的专家,不管怎么说,你算是个骨干。这次到四川,四川方面有好几家参与,属于联合调查。调查项目也是综合性的,不但能满足流域需要,同时也要满足农业和林业方面的需要。那边的同志们据说大都是中等技术学校毕业,并没有多少经验,所以,我们这边必须派业务骨干。这次调查总队的总队长由中科院的两位专家担任,同时设立了两个技术队长,你是其中之一。”

  丁子恒呼道:“My God!”

  吴思湘笑道:“上帝会与你同在。我倒觉得这时候出门真还不错。”

  丁子恒说:“为什么?”

  吴思湘说:“这些日子,机关里用大量时间搞大鸣大放,开会讨论,据说下一阶段还要开更多的会。我们搞工程的人,开那么多会干什么呢?不如出门做点实在的事。”

  吴思湘一席话竟让丁子恒心头一亮,他想,可不是。

  丁子恒正欲告辞,突然想起王志福的请求,于是他说:“王志福想跟我一起下去,我觉得这个青年很好学……不知道是否可以……”

  吴思湘望着他,片刻才说:“你觉得他跟你去合适吗?”

  丁子恒怔了怔。吴思湘又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收回这个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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