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谈到我希望而且决心要终止我们之间那种从各个方面看对我都
是毁灭性的友谊的信。尽管我不会允许你发表这样的信,但我可
以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当你父亲的律师想让我陷入困境而在
法庭上突然出示了我在1893年3月写给你的信时,我真正感到悲
伤的是,我与你的友谊的那一面会被附带着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我在那封信中说,我与其一再忍受你引发的、似乎可以使你获得某
种可怕的快乐的争吵,我还不如欣然同意“被伦敦的每一个房主都
敲诈我”。但你明白得那么晚、那么缺乏敏感,在理解珍贵的、优雅
99、美丽的东西时是那么迟钝,以至于竟然要发表那些我试图在其
中表达并借以保存我们爱的灵魂和精神的信,而在漫长的肉体的
耻辱中,惟有爱仍可驻留于我的肉体内——对我来说,这就是、而
且仍然是我最痛苦的、最强烈失望的根源。至于你为什么要这样
做,恐怕我自己知道得相当清楚。如果说恨使你盲目,那么虚荣心
就会像铁丝一样把你的眼睑缝合在一起。那种“靠爱,而且只靠
爱,我们就能按照理想的方式理解处于现实关系中的其他人”的才
能,已被你狭隘的自我主义磨钝了,并且因为你长期不用已使之变
得毫无用途。我在狱中的想像力与在狱外时一样丰富。虚荣心已
经封闭了你心灵的窗户,看守的名字叫“恨”。
我只有悲哀的季节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去年的11月初。生活的激流在你和这
个如此遥远的日期之间流动,你无力看到——即使确实想看
到——这条如此宽广的河流的对岸,但对我来说,这样的事似:乎从
未发生过。我不说昨天,只说今天。痛苦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我们
是无法用季节把它分开的,我们只能记录它的各种状态,以及这些
状态什么时间出现。时间本身并不是与我们一起前进的,它是旋
转的,环绕着一个痛苦的中心。生活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静止,其
中的每一件事都受一种不变的模式操纵,因此我们都是根据严酷
的程式、法则来吃、喝、走路、睡觉、祈祷或跪下祈祷:这种静止性使
我们生活中的每一天中的每一个最可怕的细节都和过去的一模一
样,而B…似乎也把它自己传送到那些以不停的运动为存在本质的
永恒的力量之中。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播种或收获,不知道俯身
在谷物上的人或穿梭在葡萄架间的采葡萄者,也不知道被吹落的
花瓣装点成白色的或散落着熟透的果实的果园里的绿草。对我们
监狱中的人来说,只存在一个季节,那就是悲哀的季节。月亮和太
阳似乎远离我们而去。在监狱外面,白天可能是蔚蓝的、金灿灿
的,但从犯人头亡方那个小小的、用厚厚的玻璃遮挡着的铁栅栏窗
透过来的阳光却是灰暗的、吝啬的。囚房里始终是黄昏,就像人心
里一直是午夜一样。在思想领域里,与在时间领域里一样,一切都
是静止的,你自己很久以前已经;忘掉的、或可以很容易忘掉的东
西,现在正降临到我头上,而且明天会再一次降临到我头上。记住
这一点,你就稍微可以理解我为什么现在给你写信,以及我为什么
用这种方式给你写信了。
一周后,我被转送到这里。三个月过去了,我的母亲也死了。
没有人比你更能了解我是多么爱她、尊敬她。她的死对我来说是
如此可怕,以致我这个语言的主人却无法用言词来表达我的痛苦
和羞愧。即使在我发展成为艺术家的那些最美好的日子里,我也
从未得到过适于承受这样一种可敬的重负,或适于伴着十分庄严
的音乐慢慢走过我那无法表达的悲哀的华美庆典的言词。她和我
父亲把一个不单在文学、艺术、考古学、科学上,而且在我们国家的
发展历史卜都是高贵的、受人尊敬的名字给了我,我却永久地玷污
了这个名字,我已经把它弄成了一个下等人之间的低级的笑柄了,
我已经把它拖到泥淖中去厂,我把它给予了那些可能使其变得野
蛮的野蛮人了,给了那些可能把它变成愚蠢的同义词的傻瓜了。
我那时所受的痛苦,并且现在仍在忍受着的痛苦,不是能够用笔写
下来或记在纸.上的。我的妻子那时对我又和善又温柔,否则我就
会从一个冷漠、陌生的嘴唇里听到这个消息,她为了这件事特意带
病从热那亚径直来到英格兰,亲口告诉我这样一个如此无法补救、
无法补偿的损失。所有仍在爱着我的人也都对我表示了同情,就
是那些本人不认识我的人,听到我的已经破碎的生活中又新添了
这样一种悲哀,也给我写信表达他们的同情和安慰。只有你站得
远远地,既不给我消息,也不给我写信。你这样的行为,最好用维
吉尔在对但丁谈到那些在高贵的冲动和浅薄的目的中空度生命的
人时说的话来解释:“我们不要说他们了,我们只是看看,然后继续
前行。”
三个月过去了,挂在我监房门外边的、写着我的名字和罪名、
记着我每日的行动和劳役的案件日程表告诉我已经是五月了。我
的朋友们又来看我了,按惯例我向他们打听你的情况,他们告诉我
你正住在那不勒斯的别墅里,正要出版一本诗集。在会面快结束
时,他们偶尔提到你要出版的那些诗歌是要献给我的。这个消息
似乎使我对生活产生了某种憎恶情绪,但我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
静静地走回牢房,心里带着对你的轻蔑和嘲弄。你怎么可以不先
经我同意就梦想着把一本诗集献给我呢?梦,我是在说梦吗?你
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呢?你能回答说,在我伟大的、著名的日子里,
我曾同意接受你把你早年的作品献给我吗?当然,我接受过你的
敬献,就像接受那些刚刚开始走上艰难而美丽的文学艺术之路的
年轻人对我的忠诚一样。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一切忠诚都是令人
愉快的,当这种忠诚来自于年轻人时,它就更是双重甜美的。当老
年人摘取月桂树叶时,它们就会枯萎,只有年轻人才有权利带上艺
术家的花冠,这就是年轻人的真正特权,尽管只有年轻人懂得这一
点。但囚禁、羞辱的日子与伟大、著名的日子不同。你不得不知
道,所谓荣花、快乐和成功可能会有粗糙的果实和低劣的质地,但
悲哀才是天地万物间最敏感的东西(能在整个思想界中振动而悲
哀又能随之在可怕…巳微妙的跳动中振动的东西,这世上是没有
的)。人眼看不到的、标示着力量方向的敏感的金箔,假如与悲哀
相比,也是粗糙的。除了爱的手之外,无论什么手触到它,也是粗
糙的。它都会是一个流血的伤口,即使是爱的手触到它,它也会流
血,尽管人感觉不到痛苦。
你曾给旺兹沃思监狱的监狱长写信,请求让我准许你在《法兰
西信使报》(“与英国的《双周评论》齐名”)上发表我的信,那你为什
么不给里丁监狱的监狱长写信,要求我准许你把诗献给我呢?不
管你的这些诗选择了什么样的奇思怪想的描写方法。这是否因
为:一方面我已禁止《法兰西信使报》发表我的信件,你当然完全清
楚,这些信的合法版权过去是、现在仍是掌握在我手里的;另一方
面,你以为可以利用你自己的聪明使我对你所做的事一无所知,等
到我知道也太晚了,因而也无法干涉了?我是一个不体面、被摧毁
的囚犯,这种纯粹的事实应该能使你明白:如果你想把我的名字写
在你作品的扉页上,你要把我的允诺当做一种恩惠、一种荣誉、一
种特权来接受,这才是人们接近那些处于悲哀和羞辱中的人的方
式。
有悲哀的地方就是神圣的所在,总有一天人们会认识到这句
话的含义。除非你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否则你就会对生活一无
所知。罗比和像他那样本性的人能理解这句话。当我在两个警察
的挟持下被从监狱带到破产法庭时,罗比等在阴沉沉的长廊里,在
众人面前,恭恭敬敬地对我脱帽致礼,这样一种可爱和单纯的举动
使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我手上戴着镣铐低着头从他身
边走过去。人们因为比这还要微不足道的事都已经进了天国了。
就是用了这种精神、这种家的方式,圣者跪下来去洗贫穷人的脚,
或弯身亲吻麻风病人的脸颊。我对他做过的这件事从没说过一句
话,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我曾注意到他的举动,这不
是人们能用几句客套话来在形式上表示感谢的事,我把它深藏在
我心灵的宝库,我把它藏在那里作为一种秘密的、我想自己是永远
不可能偿还的债务,我为此感到高兴。我只能用不尽的泪水的“没
药”和肉桂保持着它的芬香。当智慧对我已毫无用途,哲学也变
得空洞乏味的时候,当那些试图安慰我的人所用的谚语和格言在
我的嘴里成了尘土和灰烬的时候,只要我想起那个微小的、谦恭
的、娴静的爱的举止,我就会感觉到它为我打开了一切怜悯的泉
源,使沙漠像玫瑰一样开花,把我从孤独流放的痛苦中解放出来,
使我与这个世界上受到伤害的、破碎的、伟大的心灵相和谐。当你
能够理解罗比的行为为什么不仅如此美丽,而且还对我具有这么
多的含义,并且会一直这样的时候,或许你才会理解你应该以什么
方式、并且用什么精神来接近我,使我允许你把你的诗献给我。
老实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接受你的敬献,虽然在其他
情况下我可能会乐于被人请求这么做,但就因为你的缘故,我也会
拒绝这种要求,不管我对你有什么感情。一个年轻人在他如花的
青春时期献给这个世界的第一本诗集,应该像马格达雷那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