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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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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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掌柜见他越说越不象话,用两手推着石立峰的腰,连连说:“走!走!我请客!去福盛楼吃涮羊肉去!”
  “三伏的天气,还涮羊肉哪!”石立峰边往外走,边嚷:“还是喝几碗豆腐脑爽快!加一碟鸡大腿,四斤白干儿!嗨!够劲儿!”
  方掌柜一一应承着,推着石立峰,石立峰临出门,又回头指着羽飞道:“你小子放明白点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方掌柜再推再拉的,两个人“咚咚”下楼来了。石立峰一辆黑漆漆的小汽车停在大门外,方掌柜便打开车门钻进去了,石立峰也上了车,两个人都坐在后座上,紧紧地挤在一起。车往城里开去,方掌柜说:“好好的一件事,何必弄成这个样子?有话好说嘛。”
  石立峰伸着头在看街景,也不知听见没有。那车窗外出现了一家大戏园,门口的海报极大,虽然汽车一掠而过,仍能看清斗大的三个红字:《火凤凰》。原来是刀马旦的重头戏。石立峰似乎想起来了,说:“梁老板今年多大?挺小吧?”
  “梁老板?哦,大约快十七了。”方掌柜见石立峰频频地点头,不知又是什么意思,也不好问。这时石立峰往后一靠,脑袋从左面开始,渐渐地向右摆,眼睛半睁半闭的,喉间似乎“咿咿”有声,方掌柜一听,原来是在唱戏,学着女子的莺喉燕嗓,尖溜溜地在唱:
  “分离容易见君难,暗自悲伤珠泪弹,目断云山千万里,怕郎君一去要不回来。”石立峰一边唱,一边云手,在车厢里软绵绵地比划起来:“我手中若有一根千丈线,要绑住情郎小腰围,你不回来时好拉回来,鸳鸯不宜居二处,习惯成双怕孤单,江南美人知多少,你不要,你不要四月里的蔷薇处处开。”
  赛燕从王府井的药铺出来,已经过了中午,想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公主坟的别墅,就不能再耽搁了。赛燕站在圣西药房的门口,正在等出租汽车,却有一个人走过来了,正是副总司令太太,硬拉着去司令府吃饭,赛燕惦念着一整天下来,羽飞的病势是减了还是增了,扭着身子不肯去,拉拉扯扯之间,副总司令太太就发现她手上的药包了,说道:“难怪呢!前儿去看小白老板的,我说怎么临时改了余老板顶呢!病了?什么病?重不重?要紧不要紧?正好,我闲着,陪你一起回去吧,去看看他。”
  赛燕费了好大劲,才装出一丝笑来:“不劳驾了,天快黑了,我这就得赶回去了。”
  副总司令太太一听,知道不是三辉,是在公主坟的别墅,更是执意要一起去“看看”,赛燕情知这一次,不让她去是不行的,白白和她纠缠着,反而耽误时间,勉强说道:“副总司令看见你回去晚了,不问吗?”
  副总司令太太两手推着赛燕的胳膊,往自己的汽车那里靠,漫不经心地道:“我只对他说跳舞,就行了。来来来,上车上车,别再耽搁了。”
  赛燕身不由已地被副总司令太太塞到车里去了。司机听了副总司令太太的吩咐,将车子退到三岔路口,掉了头便往东开去了。
  因为路上正逢上学生游行,不得已绕道,赶至别墅门口时,已是黄昏时候,那一轮如血斜阳,伏在一道黑色的地平线上,苍黑的绿林当中,兀着一幢洁白的法式小洋楼,那莹莹的白颜色,在昏暗的晚光里,变成一种雾雾的浅灰。站在楼下往上看,几个窗户都是黑洞洞的,一点灯火也没有,赛燕看见羽飞卧室的两扇窗户,全是大开着,又没有动静,心里发慌,叫开了门,由客厅一直上转梯,跑到卧室门口,将门一推。
  在海棠红的晚霞之中,卧室浮着一种暗红色,浅淡的家俱罩在暖调里,仿佛是蒙着宫纱的红烛,隐在什么地方照着一般。对着那两扇洞开的窗户,放着一只围炉式的单人沙发。羽飞穿着件淡青的丝睡袍,坐在那里,好象在看着窗外,而窗外一横一簇的艳霞,鲜明得犹如西洋画一般,镶在白色的雕花窗框里。
  赛燕用右手在墙壁上一摸,摸到电灯开关,往下一按,房间里登时雪亮雪亮犹如白昼,那种暗红一径退到窗外的夜幕里去,使得窗外刹那间就是一暗。赛燕走到窗户前,一阵冷风扑面直灌,她打了个寒噤,连忙把窗扇掩上了。赛燕走到羽飞身边,第一眼就看见他的睡袍没有掩襟,胸口倒有一半露在外头,正半蹲下来要替他穿好,一呼吸,扑鼻就有一阵异香,赛燕吃了一惊:“你喝酒了?”
  其实也不必问。因为羽飞的手边就是一瓶白兰地,都空掉了。为了护嗓子,唱戏的向来忌酒,羽飞更是滴酒不沾,这一个空酒瓶和他浑身的酒气,所以才把赛燕吓了不轻,简直不能相信他是如何自斟自饮,拼尽一瓶闷酒的。喝了酒不算,又坐在这里吹了多久的凉风?病又正沉,这不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吗?
  “你……”赛燕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说了个“你”字,早将眼泪滴下来了,吸了吸鼻子,说道:“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
  羽飞一直用右手托着额头,到这时候才抬起头来,说:“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热得要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凉快凉快罢了。”
  他一说话,赛燕就知道,他实在病得支持不住了,声音轻得简直就听不见。赛燕不再开口,伸手就要扶他上床。羽飞将她的手一挡:“干嘛呀,我坐一会。”
  赛燕也不理他,双手将他的手扶着,又来拢他的肩膀,羽飞往后退的时候,臂上忽然多出一只手来,羽飞往上看去,模模糊糊是个艳治的女子,辨认得出眉目,羽飞“哦”了一声:“副总司令太太,您什么时候到的?”
  何采薇对赛燕道:“他醉得厉害,去配一碗醒酒茶来。”
  赛燕虽不放心让副总司令太太一个人留下,无奈又不能指使她去倒茶,只得转身开了门,很快地下楼去了。
  副总司令太太半跪下去,握紧了羽飞的一只手,说道:“下午谁来过了?”
  “谁也没来。”羽飞用另一只手,又把额头托住了。何采薇注视着他,心头忽然一跳。因为他迷迷朦朦的一双眼睛,润泽无伦地凝视着自己,那种目光飘浮而温柔,几乎能够令人落泪,这样几乎是美丽的目光,似乎思索什么似的注意着自己,在她的记忆当中,他还从来不曾这样正视过自己,更不曾正视自己如此之久,何况他这样的目光,简直就是一派活动的森林,向你深入进来,就让人迷失所往,迷失所在。
  她是那么地喜欢那两行翘在森林之上的云彩,假如轻轻地张开双唇,一定可以毫不费力地衔住。
  羽飞在凝视她的时候,并不明白自己在看哪里,只是忽然间觉得视线一暗,眉下的皮肤便被一团柔软又火热的什么按住了。这种接触,令他游离的神智;有了片刻的清晰,将头向旁边一侧,然而并不能摆脱她。
  “我相信,其实你并不是无所不知。”何采薇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着:“至少有一样,你是一无所知的。”
  她的气息很热,羽飞觉得不大能透得过气来,不由自主就闭上了眼睛,何采薇又悄声说:“就是叫做女人的这种东西。”
  羽飞逐渐已经感觉到不对头了,虽是已经不大能够识别得出什么,他还是挣扎地睁开眼睛说:“太太……你放尊重一点……”
  可是何采薇似乎在笑了:“糊涂小子,谁赔谁赚都不懂,我是不会让你做亏本生意的。”
  “太太……”羽飞筋疲力尽地说:“……我求你了……”
  何采薇没有喝酒,却象喝了酒一般双颊带赤,两眼都饧起来了,这时候,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我来了!”
  何采薇旖旅万状中,被这一声,吓得直跳起来,回头一看,却是赛燕端着茶托立在门口。副总司令太太心跳气喘地,匆匆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赛燕,你就不必送了。”
  赛燕目送着副总司令太太的背影下了楼,总算吐了一口气,关上房门,把茶托放在茶几上,便走到羽飞的身边,蹲了下去,先替他理好凌乱的睡袍,再系好散落开来的腰带,两手动着动着,就有几滴水珠砸在手背上了,赛燕抬起泪眼,羽飞已俯下腰来,托起她的一双手,将脸埋了进去,赛燕平展的手心,觉得是一片发烫的水迹,十个指尖渐渐便弯曲上去,抚住了手心里潮湿的脸颊。

  青萍无主为谁逐

  淡紫的湖面上,是浅绿的浮萍。浮萍很新很嫩,这就在浅绿与淡紫之间,细细地描了一圈鹅黄。清澈的浅水,一尾尾都是金红的小鱼,在浮萍间穿梭不停,又划过树木深褐的倒影,留下一圈一圈的小纹漪。
  还不是落花时节,但那些曼妙纤动的浮萍,倒很象朵朵飘坠的花瓣呢!这绣了花的湖面上,还有一个女子静坐的影子,和树影一样孑然不动。
  茗冷望着湖心里点点的浮萍,总在想四句话:
  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莫为浮萍藻,愿作比翼鸟。
  这四句话一一地从眼前飞过去了,茗冷就轻轻地摇了摇头。看来,相逢是缘,相识是缘,相怜却是命了,相许又是什么?此缘非彼缘,你命非我命,一错一生,谁能奈何得了?茗冷用指甲拨着水面,幽幽地在想,不知道上天究竟了选几个女子,专门来替那些幸而万幸的女子流泪?也不知老天究竟为什么要选一个他之后,又要再选一个我?又为什么选我是我,选他是他?为什么他非我,我又非他?一件件地想来,心里倒空落了。望着平静的湖南,不禁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既是天意如此,萍水之缘,欲浓不可;君子之交,欲深不可,莫若做个随缘之人,何必固执,叫两个人都痛苦?
  这个念头一起,渐渐就变成一种决定。茗冷自己,忽而觉得委实超脱得伟大,也就心平气和地,将淡淡的哀伤存入心底。这份哀伤依然很沉重,几乎坠得她迈不开步子,但是她努力地挺直了腰,尽量很平稳地走出去了。
  承鹤对着镜子勾脸谱时,看见张老爷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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