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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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评论-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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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柱国内心的空虚无用之感,如此之沉重,把他灵魂压得麻痹了。于是他任由自己像个机器人似的活在现实世界,习惯地向外国学生吹嘘李唐王朝的强盛,并为免被解聘,为升级,“隔两年,我便挤出一本〔书〕来,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会写了的”。二十年的讲课吹嘘。几十万字的学术著作。“都是空话啊”!
  这一苦闷郁结,他深锁内心一隅,不向人发抒,自己平时大概也无暇去想。为了在现实中生存下去,他忙碌于自认为空虚无用的工作,“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讲开会度过去的,看起来热闹得很”。可是现在,坐在台北温州街余教授家咀,沉浸在旧日友情和往事回忆的温暖中,这一郁结突然逐渐舒松争开。我们注意到,二友谈话过程中,吴柱国仿佛被一股力量驱使,非向余教授“认罪自白”不可,非把自己的“面具”一层层剥开不可。
  如此,在此短暂的时间内,吴柱国揭露了自己都不愿面对的“自我”。而这个揭开了面具的赤裸裸的吴柱国,和他平日呈现于世的面貌完全不同。作者十分巧妙地用衣装的解脱,来暗示“面具”的解脱。我们记得吴柱国抵达松山机场时,穿黑呢大衣,戴银丝边眼镜,手持烟斗。他一到余宅。先就脱下了大衣,而他悲痛说起五四运动被美国学生无情地“重新估价”之经验,他“把烟斗搁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银丝边的眼镜”。
  除了衣服饰物的装戴和解脱,吴柱国的整个神态仪表,给世人的印象和此刻揭露的“真我”之间,也成一个强烈对比。在飞机场时他梳理得“雪亮”的一头银白头发,进入余教授家“都让他揩得蓬松零乱起来”。那份“恂恂儒雅”“从容不迫”的风度也消失不见,话说急时,他会迫促地“挣开余教授的手”,声音会变得“激动”“痛苦”,并“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紧皱的眉心”。
  衣饰和仪表的改变与对比,当然都是影射吴柱国在现实世界里所表现的生活态度,和他隐讳在内心的精神状态,之间的大差距。五四时代,他满腔热血,敢做敢当,表里如一。为达理想,他耿直不屈,不求妥协。可是如今,由于现实情势的逼迫,现实生活的压力,他把真正的自己掩藏起来,把“精神”榨挤一角,而和现世取得了妥协,从他的谈话内容与口气,我们很可以感觉到他现今这种妥协的生活态度。回台后,他忙于参加应酬,就是一个例子。以前他最“直”,现在变得甚“圆”;邵子奇请客,“我根本没有下箸”,但大概因为他做官,是政府要人,他还是要赴约敷衍交际一下(余教授则保留住某种憨直,还是“方”型人物,“不会讲虚套”,因而和邵子奇断绝了来往)。告别的时候,吴柱国说次日一早还要到政治大学去演讲。作者用“政治”大学,而不用台大或师大,似亦存心传达某种暗示。
  不错——尽管吴柱国内心藏着深切的悲痛,时间毕竟也改变了他,无可挽回地改变了他。和余钦磊的遭遇一样,“现在”总征服“过去”,“现实”总征服“理想”。在飞机场上他从容不迫应对记者的访问——他必须撑住现在的脸面。余钦磊到底是属于过去的人,他怎么能不顾现在而奔向过去?所以,在欢迎的人群中看到余钦磊,他也只能悄悄在他耳边说一句:“还是过两天,我来看你吧。”在余教授的旧情温暖中,他的内心郁结得以一弛,可是起身告辞时,他又已经回到了现实,说他后日便要飞西德参加一个汉学会议,“你不要来送我了”。他不要余教授去机场送行,当然也是关怀他跛足行走不便等等,可是显然也因为他知道,在记者和政府要人拥围中,他将无暇顾及这个旧日的老友。
  吴柱国对五四运动时代老朋友所怀的愧怍心理,也十分值得注意,他深知中国人的问题,只能靠中国人自己来解决(余教授谈到针灸治疗时也说“中国人的毛病……洋法子未必奏效”),可是他自己却“在国外做了几十年的逃兵”。于是他觉得对不起五四时代的理想,五四时代的朋友。他说起陆冲在大陆跳楼自杀的事,感慨唏嘘,即为一证。在这次相聚谈话之前,他一直以为余钦磊和贾宜生二人坚持着过去的精神,不顾生活清苦而守住自己“岗位”。他说:
   
  “你不知道,钦磊,我在国外,一想到你和贾宜生,就不禁觉得内愧。生活那么清苦,你们还能在国内守在教育的岗位上,教导我们自己的青年——”吴柱国说着,声音都微微颤抖了……
 
  他明白自己早被现实击倒,却以为老朋友还抱持理想,他的惭愧心情可想而知。谈话过程中,余钦磊每次提到他自己或贾宜生的穷困处境,吴柱国的回应和叹息总是“含糊”、“暧昧”的,这也暗示他内心的罪咎感。然而,愧怍的心情,不论多么令他难受,到底抵御不住现实的逼求。当他最后得悉余钦磊因债务偿还不清而打算出国,“吴柱国举起手来,想说什么,可是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又默然了”,他想说又没说的,是什么?作者并没说明。但我们可以想像推测,在这一片刻,他差一点说出要替余教授还债,使他能继续“守住岗位”。但他及时把话吞了下去,因为,他怎能不顾现实?再一年他就要退休了,退休以后的日子。没钱怎么过得去?
  如此,恰似余钦磊为自身现实需要而顾不得贾宜生,没有出让奖金,吴柱国在“情、理”正面冲突下,同样选择了“理”,牺牲了“情”。
  以上,我们已详细看到,时间和现实环境如何无情地改变了小说里的两个主角。现在让我们看看,作者又如何把五四时代和今日时代做为对比,以强调引发“不堪回首”的今昔感触。
  概括言之,作者视野中的五四时代,是浪漫的,单纯的,热情的,追求精神解放的。今日时代,是理性的,机械化的,冷酷的,追求物欲满足的。作者当然自己不说,也没让小说人物说出这样的话,却藉由余,吴二人所叙述的自身遭遇,有力呈现出来。
  哈佛大学毕业生对五四运动的“重新估价”,就是一个好例子。这个从未到过中国,从未亲身体会过五四经验的美国小伙子,单单凭着书本上记载的客观历史事实,分析归纳,振振有词下结论道:
   
  这批狂热的中国知识青年,在一阵反传统、打倒偶像的运动中,将在中国实行了二千多年的孔制彻底推翻。这些青年,昧于中国国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学,造成了中国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乱。但是这批在父权中心社会成长的青年,既没有独立的思想体系,又没有坚定的意志力,当孔制传统一旦崩溃,他们顿时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赖,于是彷徨、迷失,如同一群弑父的逆子——他们打倒了他们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负着重大的罪孽,开始了他们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投入极权怀抱,有的重新回头拥抱他们早已残破不堪的传统,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隐士。他们的运动瓦解了,变质了。有些中国学者把“五四”比作中国的“文艺复兴”,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个流产了的“文艺复兴”。
 
  他这个结论,若凭纯理性观点来说,或许每一句都是对的。惟一的严重错误,便是他完全忽略了“精神”问题,认为天下万事只要用科学头脑做理性分析,就能达获真理,究得真情。这其实也怪不得他,因为现今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精神已经泯没,一切以物质为重。论文题目《五四运动的重新估价》,“估价”二字,就有讽刺性的暗示含义。仿佛世上一切都能估计标价来售购似的!
  物质压倒精神的现象,不限于美国社会,在台湾也一样。浪漫时代早成过去。余钦磊也说:“就是把拜伦译出来,恐怕现在也不会有多少人看了。”现代人的“浪漫”观念,不再是追求精神的解放,却只涉及肉体和色欲。难怪余教授的学生,得知拜伦跛足而不肯相信,考试回答“拜伦的浪漫精神”,在卷子上也只写得出一大堆拜伦情妇的名字。
  当年发动“五四”那批学生,多是关心中国文化的知识青年,余、吴等人所学,就都是文史和哲学思想方面的课程。可是现在,念文科的只剩些女学生,余教授班上,“上学期,一个男生也没有了”。“现在的男孩子,都想到国外去学理工”;吴柱国说得好,“这也是大势所趋”。余教授自己的两个男孩,大儿子已“出国学工程”,二儿子长得和父亲年轻时一个样子,可是毫无父亲当年的“精神”,一心只想得到加州大学物理系奖学金,并对美国的财富之多满怀惊羡与仰慕。确实,我们过去的精神文化,已完全被物质和机器取代。余钦磊的右腿,被“机器脚踏车”撞断,也是一个暗喻(作者用“机器”脚踏车,不用“摩托车”,可见其用心)。
  这,就是我们今日“自由世界”的时代现象。
  这个时代,真正是中国知识人士的冬夜了。
  吴柱国叙述的关于陆冲结局这几句话,就写作技巧方面来说,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对比”和“平行”两种技巧的并用,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强烈反讽效果。
  我们注意到,清算陆冲事件,和五四运动,表面上颇有一些相似之处。首先,发动领导的人,都是北大学生。第二,都是一种使用暴力的学潮运动。第三,“五四”要打倒“孔家店”,陆冲被指责“为孔教作怅”,都是反孔反传统的运动。
  外表如此相似,可是实情又多么不同!当年北大的五四青年,是因爱国而使用暴力,为正义而使用暴力。他们痛打的,是卖国求荣的驻日公使;要打倒孔家店,是为了挣脱传统桎梏,求得精神解放。反之,现在的北大学生,清算陆冲,是一种兽性的集团暴力,而清算的对象,非但不是卖国罪人,还是一个最关心中国文化的弘毅之士。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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