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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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壁-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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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木,办衣衾,只等无常一到,即便收殓。
    却说单玉、遗生见他说出这宗银子埋在家中,两人心上如同火发,巴不得乃祖乃父早些断气,收拾完了,好回去掘
来使用。
    谁想垂老之病,犹如将灭之灯,乍暗乍明,不肯就息。二人度日如年,好生难过。
    一日遗生出去讨帐,到晚不见回来,龙溪就央人各处寻觅,不见踪影。谁想他要银子心慌,等不得乃祖毕命,又怕
阿叔一同回去,以大欺小,分不均匀,故此瞒了阿叔,背了乃祖,做个高才捷足之人,预先赶回去掘藏了。
    龙溪不曾设身处地,那里疑心到此?单玉是同事之人,晓得其中诀窍,遗生未去之先,他早有此意,只因意思不决,
迟了一两天,所以被人占了先着。
    心上思量道:“他既然瞒我回去,自然不顾道理,一总都要掘去了,那里还留一半与我?我明日回去取讨,他也未
必肯还,要打官司,又没凭据,难道孙子得了祖财,儿子反立在空地不成?如今父亲的衣衾棺椁都已有了,若还断气,
主人家也会殡殓,何必定要儿子送终?我若与他说明,他决然不放我走,不如便宜行事罢了。”算计已定,次日瞒了父
亲,以寻访遗生为名,雇了快船,兼程而进的去了。
    龙溪见孙子寻不回来,也知道为银子的原故,懊悔出言太早,还叹息道:“孙子比儿子到底隔了一层,情意不相关
切,只要银子,就做出这等事来。还亏得我带个儿子在身边,不然骸骨都没人收拾了。可见天下孝子易求,慈孙难得。”
谁想到第二日,连儿子也不见了,方才知道不但慈孙难得,孝子也不易求。只有钱财是嫡亲父祖,就埋在土中,还要急
急赶回去掘他起来;生身的父祖,到临终没有出息,竟与路人一般,就死在旦夕,也等不得收殓过了带他回去,财之有
用,亦至于此;财之为害,亦至于此。
    叹息了一回,不觉放声大哭。又思量:“若带百顺出来,岂有此事?自古道:”国难见忠臣。‘不到今日,如何见
他好处?怎得他飞到面前,待我告诉一番,死也瞑目。“却说百顺自从家主去后,甚不放心,终日求签问卜,只怕高年
之人,外面有些长短。一日忽见遗生走到,连忙问道:”老爷一向身体何如?如今在那里?
    为甚么不一齐回来,你一个先到?“遗生回道:”病在外面,十分危笃,如今死了也不可知。“百顺大惊道:”既
然病重,你为何不在那边料理后事,反跑了回来?
    “遗生只道回家有事,不说起藏的原故。
    百顺见他举止乖张,言语错乱,心上十分惊疑,思想家主病在异乡,若果然不保,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又且少不更
事,教他如何料理得来?正要赶去相帮,不想到了次日,连那少不更事的也回来了。
    百顺见他慌慌张张,如有所失,心上一发惊疑,问他原故,并不答应,直到寻不见银子,与遗生争闹起来,才晓得
是掘藏的原故。
    百顺急了,也不通知二人,收拾行囊竟走。不数日赶到地头,喜得龙溪还不曾死,正在恹恹待毙之时,忽见亲人走
到,悲中生喜,喜处生悲,少不得主仆二人各有一番疼热的话。
    次日龙溪把行家铺户一齐请到面前,将忤逆子孙贪财背本,先后逃归,与义男闻信,千里奔丧的话告诉一遍。
    又对众人道:“我舍下的家私与这边的帐目,约来共有若干,都亏这个得力义子帮我挣来的,如今被那禽兽之子、
狼虎之孙得了三分之二,只当被强盗劫去一般,料想追不转了。这一分虽在帐上,料诸公决不相亏。
    我如今写张遗嘱下来,烦诸公做个见证,分与这个孝顺的义子。我死之后,教他在这里自做人家,不可使他回去。
我的骸骨也不必装载还乡,就葬在这边,待他不时祭扫,省得靠了不孝子孙,反要做无祀之鬼。倘若那两个逆种寻到这
边来与他说话,烦诸公执了我的遗嘱,送他到官,追究今日背祖弃父,死不奔丧之罪。说便是这等说,只怕我到阴间,
也就有个报应,不到寻来的地步。“说完,众人齐声赞道:”正该如此。“百顺跪下磕头,力辞不可,说:”百顺是老
爷的奴仆,就粉身为主,也是该当,这些小勤劳,何足挂齿。若还老爷这等溺爱起来,是开幼主惩仆之端,贻百顺叛主
之罪,不是爱百顺,反是害百顺了,如何使得?“龙溪不听,勉强挣扎起来,只是要写。众人同声相和道:”幼主摆布
你,我们自有公道。“一面说,一面取纸的取纸,磨墨的磨墨,摆在龙溪面前。
    龙溪虽是垂死之人,当不得感激百顺的心坚,愤恨子孙的念切,提起笔来,精神勃勃,竟像无病的一般,写了一大
幅。
    前面半篇说子孙不孝,竟是讨逆锄凶的檄文;后面半篇赞百顺尽忠,竟是义士忠臣的论断。写完,又求众人用了花
押,方才递与百顺。百顺怕病中之人,违拗不得,只得权且受了,嗑头谢恩。却也古怪,龙溪与百顺想是前生父子,夙
世君臣,在生不能相离,临死也该见面。百顺未到之先,淹淹缠缠,再不见死;等他来到,说过一番永诀的话,遗嘱才
写得完,等不得睡倒,就绝命了。
    百顺号天痛哭,几不欲生,将办下的衣衾棺椁殡殓过了,自己戴孝披麻,寝苫枕块,与亲子一般,开丧受吊。七七
已完,就往各家讨帐,准备要装丧回去。
    众人都不肯道:“你家主临终之命不可不遵。若还在此做人家,我们的帐目一一还清,待你好做生意;若要装丧回
去,把银子送与禽兽狠虎,不但我们不服,连你亡主也不甘心。况且那样凶人,岂可与他相处?待生身的父祖尚且如此,
何况手下之人?你若回去跟他,将来不是饿死,就是打死,断不可错了主意。”百顺见众人的话来得激切,若还不依,
银子决难到手,只得当面应承道:“蒙诸公好意为我,我怎敢不知自爱?
    但求把帐目赐还,待我置些田地,买所住宅,娶房家小在此过活,求诸公青目就是。“众人见他依允,就把一应欠
帐如数还清。
    百顺讨足之后,就备了几席酒,把众人一齐请来,拜了四拜,谢他一向抬举照顾之情,然后开言道:“小人奉家主
遗言,蒙诸公盛意,教我不要还乡,在此成家立业,这是恩主爱惜之心,诸公怜悯之意,小人极该仰承;只是仔细筹度
起来,毕竟有些碍理。从古以来,只好子承父业,那有仆受主财?我如今若不装丧回去,把客本交还幼主,不但明中犯
了叛主之条,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几个受了不义之财,能够安然受享的?
    我如今拜别诸公,要扶灵柩回去了。“众人知道劝不住,只得替他踌躇道:”你既然立心要做义仆,我们也不好勉
强留你。只是你那两个幼主,未必像阿父能以恩义待人,据我们前日看来,却是两个凶相,你虽然忠心赤胆的为他,他
未必推心置腹的信你。他父亲生前货物是你放,死后帐目是你收,万一你回去之后,他倒疑你有私要恩将仇报起来,如
何了得?你的本心只有我们知道,你那边有起事来,我们远水救不得近火。
    你如今回去,银子便交付与他,那张遗嘱切记要藏好,不可被他看见,抢夺了去。他若难为你起来,你还有个凭据,
好到官去抵敌他。“百顺听到此处,不觉改颜变色,合起掌来念一声”阿弥陀佛“道:”诸公讲的甚么话?自古道:
“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岂有做奴仆之人与家主相抗之理?说到此处,也觉得罪过。那遗
嘱上的言语,是家主愤怒头上偶然发泄出来的,若还此时不死,连他自己也要懊悔起来;何况子孙看了,不说他反常背
理,倒置尊卑?我此番若带回去,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为情?若使为子者怨父,为孙者恨祖,是我伤残他的骨肉,搅
乱他的伦理,主人生前以恩结我,我反以仇报他了,如何使得?
    我不如当诸公面前毁了这张遗嘱,省得贻悔于将来。“说完,取出遗嘱捏在手中,对灵柩拜了四拜,点起火来烧化
了。四座之中,人人叹服,个个称奇,道他是僮仆中的圣人,可惜不曾做官做吏,若受朝廷一命之荣,自然是个托孤寄
命之臣了。
    百顺别了众人,雇下船只,将旅榇装载还乡,一路烧钱化纸,招魂引魄,自不必说。一日到了同安县,将灵柩停在
城外,自己回去,请幼主出来迎丧。
    不想走进大门,家中烟消火灭,冷气侵人,只见两个幼主母,不见了两位幼主人。问到那里去了?单玉、遗生的妻
子放声大哭,并不回言,直待哭完了,方才述其原故。
    原来遗生得了银子,不肯分与单玉,二人终日相打,遗生把单玉致命处伤了一下,登时呕血而死。地方报官,知县
把遗生定了死罪,原该秋后处决,只因牢狱之中时疫大作,遗生入监不上一月,暴病而死。当初掘起的财物都被官司用
尽,两口尸骸虽经收殓,未曾殡葬。
    百顺听了,捶胸跌足,恸痛一场,只得寻了吉地,将单玉、遗生祔葬龙溪左右。
    一夜百顺梦见龙溪对他大怒道:“你是明理之人,为何做出背理之事?那两个逆种是我的仇人,为何把他葬在面前,
终日使我动气?若不移他开去,我宁可往别处避他!”百顺醒来,知道他父子之仇,到了阴间还不曾消释,只得另寻一
地,将单玉、遗生迁葬一处。
    一夜又梦见遗生对他哀求道:“叔叔生前是我打死,如今葬在一处,时刻与我为仇,求你另寻一处,把我移去避他。”
    百顺醒来,懊悔自己不是,父子之仇尚然不解,何况叔侄?既然得了前梦,就不该使他合茔,只得又寻一地,把遗
生移去葬了,三处的阴魂才得安妥。
    单玉、遗生的妻子年纪幼小,夫死之后,各人都要改嫁。
    百顺因他无子,也不好劝他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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