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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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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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女的年纪只得十七八岁模样,应对却很老练,“将军,若没有吾王的御准,您与殿下夜间不得擅自外出,请不要为难奴婢。”她的身量与汤乾自同高,下颌却傲慢地扬起,一双注辇人独有的浓黑眼睛睨视着少年。

    昶王从黄花梨木榻上赤足跳了下来,“震初?”孩子看着他的近卫将军,满眼茫然。

    铿锵一声,少年的佩刀出鞘了。那不算什么名刀,只是徵朝军队制式的佩刀,显是有年头的东西,刀脊乌润稳重,如饮饱了血的黑土,不见一丝新淬火的浮亮,锋刃却悉心磨砺过,在灯烛下犹如半轮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长发被横厉的刀势扫过,连着束发的珠珞被削落下来,直坠到那侍女用菀莨花汁绘过花样的赤裸脚面上。

    侍女才喊出尖锐而短促的一声,便被刀尖指住了喉咙。

    少年面色冷凝,握刀的手使着不必要的力,指节泛白,眼里却有了沉稳而锐利的神光。他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自己的刀尖,已换了东陆言语:“殿下,请您即刻更衣。”

    夜雨绵密地落着,仿佛重重昏蒙的帘幕笼罩下来,精巧的黄金王城失去了轮廓,只余下祭塔顶上那明炭般的一点红,以及无数穹顶与檐角,兀自在夜里反射着微淡的光。自辽远的黑暗海面,到灯火如珠的港湾,阴暗脏污的庞杂水路上,乃至氓民承接漏水的破碗内,每一处水面上无不激起交错涟漪,与飒飒的凄清声响。在这广大的雨声里,金铁交击的鸣动渐渐响亮起来。

    季昶慌张扣着纽子的小手停了下来,“震初!那是什么声……”

    接着,他把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

    那声音渐渐明晰起来。即便是生长深宫不谙世事的孩童如他,也能听出那是什么了。不是演兵,亦不是破阵舞或剑舞。那是刀剑劈刺砍杀间撞出的凌厉声响——就在距此处不到一里的地方,这座王城里,两百,不,或许是三百柄刀与剑,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正彼此搏命纠缠着。

    汤乾自侧目朝半开的窗飞速一扫。

    王城东角,某座高峻楼阁的风台上灯火通明,四面下着帘幕,却有两面已熊熊燃着了,随风散出无数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恍如一支巨大的松明,把王城照耀得犹如白昼。人与利器的影子在轻软的纱帛上急速交织变幻,仿佛一场来不及看清的乱梦;喷溅的浓郁血痕却被灯火映成稠黑的浆汁,固执地、缓滞地流淌下来。那是所谓宴殿,注辇王赐宴贵客的所在。

    纵然刀尖正稳稳地抵在那侍女脖颈的肌肤上,汤乾自依然觉得出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们都听得见,许多轻柔而频密的簌簌声,像穿越草丛的蛇群,隐秘地朝他们包围过来。季昶赤足凑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扫,便惊恐地收了回来。

    “好多人,把羯兰的寝宫围住了,还有人朝咱们这边来……”他竭力要稳住自己稚小的声音,却沙哑得不能成言。往后的情景,也再无需他转述——宫人的凄厉悲鸣已撕裂了雨幕。

    若非注辇王钧梁在席,宴殿便不能使用。而此刻宴殿上下竟有数百名武士在拼死鏖战,太子寝宫亦遭血洗。毕钵罗是这样挤迫的城市,王城内虽然宽敞些,常年守卫亦不过千把人——这数百人的械斗,无疑就是一场反乱。而那剑与火的漩涡正在他们眼前缓缓扩大,逐渐要将整座王城吞陷下去。

    “恐怕是叛军要挟持殿下。您的印信与文书呢?”汤乾自沉声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从床头小屉里翻出了朱红拼明黄的绸缎小包,忙乱地挂到颈间。

    侍女明艳的红唇早没了颜色,削断的半蓬头发散了开来覆在脸上,跟着她的人一起,止不住地哆嗦着。

    汤乾自咬紧了唇,反过手来,刀刃朝侍女脖颈一拉,使了那么大的气力,刀刃几乎卡在血肉里。他猛力一拔,掣回了刀,血却也跟着喷了一脸,也顾不得抹,一手抱起了季昶,提刀便往外走。正在此时,楼上楼下驻守的二十名徵朝羽林军听见外头动静,也闯了进来,个个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汤乾自朝他们点了点头,简短说道:“走。”

    侍女们大多逃散了,下楼的途中只撞上两个,汤乾自刀尖上的血还未曾滴净,又染上了新的,季昶大睁着眼看见她们往地上倒下去,空气往破碎凹陷的喉管冲进去,又和着血喷出来,朝他伸出手来,仿佛是哀恳的意思。但是他没有停留,亦没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坠着,深不见底的恐惧里却又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

    小楼建于水上,底层是青石筑成,单只借那潮湿阴凉之气贮存新酒,到了二层三层才有数道别致桥梁通往旁的屋宇楼台。汤乾自领着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层酒窖。酒窖内有个矮门,是平日将酒桶从小船上滚进来时使用的,他们便从那儿依次钻了出去。青石的楼基下窄上宽,是茶托样的形状,从水里花瓣般向外翻开。外面此时自然没有船,二十余人都收刀入鞘,下了水,潜伏于青石基座的阴影中,头顶的空中,纵横交错的悬廊与小桥上,百来名明火执仗的注辇衣装兵士叫嚷着,自各个方向朝小楼涌进来。

    汤乾自向他的人做了个手势,他们便一言不发地簇拥过来,将他与季昶裹在中央。水恰恰没到汤乾自的下巴,季昶紧攀着他的脖子,只露个脑袋在外。他们谨慎涉着水,向北面宫门的方向行去。水面上映出彤红的天色与金粉般飘散的火星,王城里那铺天盖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仿佛都着了起来,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顺势淌进了密布的河湾里。霏微的雨无穷无尽地下着。

    不一会儿,河汊到了尽头,迎面一座水榭,内里并无人声,灯火也不见,汤乾自认得那是注辇王子们的画室,再向北不远,便到了连通内外王城的持澜桥。

    “震初。”黑暗中,孩子忽然小声说。

    “是,殿下。”他即刻答应。

    “刚才那是你……第一次杀人么?”

    汤乾自一面单手翻上水榭的栏杆,一面答:“回殿下,是的。”

    “你怕吗?”

    汤乾自静默了一刻,却不曾停步,约摸又走了三五十步,才又答道:“怕的。”

    季昶像是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便也静默下去。

    “殿下怎么问起这个?”汤乾自觉得季昶话里似乎有沉重的心思,隐约觉得不妥起来。

    季昶偎在他颈窝里,低声说:“我不知道第一次杀人到底有多可怕——恐怕我早晚也总要有这样一天的。”

    少年将军忽然觉得,方才在水里浸透的军装异常湿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凉到骨子里——不知是因这孩子的一句话,还是因为此刻听觉捕捉到的一点异声。不及细想,他扬起一手,示意身后的部下们止步。

    水榭内登时静寂如死。高空里,长风送来宴殿风台燃烧的烈烈声响与震天的厮杀声,仿佛都是极遥远的了。又过了片刻,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小小的异声。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云母抠金团镶柘榴石的屏风后边,有个细碎的脚步啪啪地朝这边来了,是柔软赤足匆匆拍打着冷硬地面,间中还杂着点洗豆般的沉闷哗哗声,也不知是什么在作响。

    他放下了季昶,独自侧身闪到屏风后,飒地一声轻响,佩刀自鞘中褪出一寸,蓄满了劲力。屏风背面是一道回廊,正对着分隔王城内城与外城的河流,屏风沉重得像堵墙,面上零星缀有拇指大的云母片,隐约透出河上摇曳的火光,那一点点跃跃的红有时会被什么东西遮没,转瞬又沁了出来,看得出是有个人正沿着屏风急忙走着,远处的火光将人影巨大地投到了屏风上来。

    他们屏息等待着。

    到了屏风尽头,那黑影子便绕过这一面来。最先探出来的,是一只手。

    汤乾自一把拽过那只手,顺势紧紧箍住了来人的肩,刀也应手跃出鞘来,在空中刷地一横,架上了那人的脖颈,压低声音用注辇话低低喝了一声:“别出声!”

    他们都只觉得眼前一亮,刀光如虹如电,明厉得仿佛要在眼底刻下永远的痕迹。但又仿佛,不是为了那一刀。

    流水般的铃声霍然响起。

    仿佛整整一桌子的琉璃碗盏被人扫到地上,凿雪碎玉,翻滚碰跳,跌破成千万张薄锐甜脆的冰糖片儿,又撞成了块,撞成晶莹的粉末,许久许久,直到那铃声终于停歇,每个人耳里还是恍然有着潺潺不绝的余韵,犹如一枚银铢在绝薄的青瓷瓶腔子内弹跳。

    羽林军的少年们都惊住了。

    那只是个小女孩儿,那么小,只得五六岁模样,怀里抱着个锦绣的包袱,两手腕上堆满了银丝的缀铃钏子,想是害怕行走中银铃响动,用披帛将左右手腕缠好,只剩下那种洗豆般的闷响。经汤乾自一扯,披帛都散落了,一手的银铃便恣肆地响亮起来。她有张浓秀微黑的尖俏脸蛋,服色灿烂,像是宫中门阀贵族的孩子,满头卷曲的乌发却披散着,衣衫也系歪了,狼狈无措的模样,一双杏核眼惊惶地大睁着四下张望。那瞳子,比最深的渊裂还要深,吞噬了一切的光,视线却始终落不到人身上——原来是盲的。

    汤乾自清晰地觉得怀里箍着的盲女孩儿周身在止不住地颤抖。她一手被他扯着,却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只管死死地在腿脚上用力,要站稳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怀里的包袱。许是太用力了,那包裹内竟挤出哇的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小女孩儿惊跳起来,惟一自由的那只手却正抱着襁褓,她只得笨拙地用脸孔去贴着婴孩的脸孔,一面喃喃地哄着,自己亦怕得哭了出来。

    “你是谁?你们是谁?”小女孩儿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地说着注辇话。

    “殿下。”汤乾自咬了咬牙,转回头来看了季昶一眼,“不能留她性命。”他面色严峻,预备着要有一场争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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