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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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辑)-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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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的时候,他就会望着我和妹妹,很惊奇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们。望着望着,
他的眼里脸上会突然迸出笑焰,很灿烂,只是一瞬间之后就变得迷懵起来,仿佛那
笑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刚刚从中醒过来的世界,仍朝向着那个世界,与我和妹妹根
本不相干。他在向他刚刚脱离的那个世界打招呼。

    妈妈生下弟弟小龙之后,一头扎进溺爱他的活动中,不再有余暇顾及给小薇洗
头梳辫子,妹妹的头发一时间进入了独立王国的时代,开始显示出松软蓬勃的大好
局面。妈妈每次看到她放学回家的样子,都会刻紧眉头。多亏弟弟,一副蔫头蔫脑
的懒睡相儿,总会不失时机地向妈妈伸出肉乎乎暖烘烘的小手,去撕扯她的嘴巴、
鼻子、眼皮和头发,惹得她爱意丛生,把妹妹风卷残云或树丫枯耸的头发忘在一边。

    逢年过节的时候,妈妈会烧一只整鸡作为主菜之一。菜端上来的时候,我就去
用筷子夹鸡翅膀,那一向是我的专利。但是,弟弟三岁那一年开始,我失去了这项
专利,因为妈妈听邻居的刘阿姨说,女孩子吃鸡鸭鹅鸟的翅膀就会梳辫子,越梳越
好看,男孩子如果比较傻、缺心眼儿,就多吃鸡心鸭心鹅心狗心猪心兔子心,吃多
了那一类的心脏儿心眼儿就会多起来。妈妈得到这个“偏方”后,就把吃翅膀的专
利权从我手中夺下,交给妹妹,而把爸爸吃鸡心的专利剥夺掉,割让给弟弟。她担
心弟弟只有不会生病的身体缺心眼儿,像左邻张家的大儿子那样,只会打篮球,长
得人高马大,尽是被那些小个子、鬼灵精似的男同学呼来唤去。

    小龙的出生,使我的夭折特权成了泡影。我的例行感冒,不再像他出生之前那
样隆重而惊险,我发着烧也可以自由地到街上去玩雪球、堆雪人儿,也可以帮妹妹
梳头,把她的头发编织成九头鸟一般的吓人样子。妹妹的头发始终没有按照妈妈的
审美意愿光光溜溜地贴顺在头皮上。那些鸡的翅膀进入小薇的胃肠,经过消化,又
齐飞到她的头上,小公鸡般张开的羽翼,不习惯飞行地飞了起来。无可奈何的妈妈,
宁愿我去摆布小薇的头发,哪怕把它们编成几十根疯狂的小辫儿,或者把它们梳理
得楚楚可人,像煞电影里的日本清纯少女。

    4

    妹妹结婚前夕,到理发店去剪了一个男孩头,然后买了一大堆喜糖,用她自己
的工资。回到家里,她把自己的喜糖吃掉一大半,我和弟弟陪她一同吃。在此之前,
爸爸从来不许我们大嚼着吃糖,不许我们一次吃糖超过两块。

    妈妈为小薇采购新婚礼物回来,看到她头上精短的发式,抛下手里的东西,痛
哭起来。她边哭边骂妹妹没有良心,有意同她作对,白给她吃了那么多鸡翅膀,而
那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为了她的头发,她差不多二十多年碰都没有碰过。

    妹妹的未婚夫王德军到我家时,妹妹正与妈妈相拥而泣。妹妹对妈妈说,她平
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理一次短发,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体会一下做男孩子的优越感,
像男孩孜孜不倦样高视阔步地在三角城走来走去。她又哭又笑地说:结婚是我自由
的开始,假如我生下女孩儿,我不会轻视她,不会把她的头往水盆里浸,而不管她
有多难受,难受得要死。

    妈妈推开妹妹,跑回她的房里,反锁上门,在里面哭得撕心裂肺。有生以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哭。在她的哭声里,我的例行感冒伴随着高烧升上了我
的鼻腔和额头。弟弟是吃鸡心长大的,反应比我们要快,他二话不说,披上茄克衫
躲了出去。王德军不知所措,一直站在客厅门口,进退维谷。

    5

    妹妹的头发长长之后,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妹妹请我给孩子命名。我首先建议,
让他姓汪,母亲的姓,名字叫武娜,既非男又非女、既女性又男性的一个名字,不
让它去巩固三角城沿袭已久的两性分化的命名习俗。

    汪武娜遗传了他妈妈的一项光荣传统,就是不许别人给他洗头发。妹妹一给他
洗头,他就哭得昏天黑地,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好不容易熬到他可以凑凑合合地
自己洗澡洗头,他的哭声和尖叫才算从三角城的春天秋天和冬天里消隐下去。

    汪武娜被妈妈接到家里来常住那一天,例行感冒空前绝后地击倒了我。我住进
爸爸任职的医院。肺部的感觉很有些异样。我让爸爸告诉我真实的病情。爸爸坐在
我的床头,身上穿着白大衣,白大衣上沾满我所喜欢的莱苏水味儿。他的双鬓已经
花白。他平静地告诉我,我得的是肺癌。

    我一直没有谈恋爱,一直同父母住在一起,我一直怕离开他们太远,我同他们
在同一幢房子里依然会想念他们,因为我早已知道我会先他们离开人世。儿时我告
诉妹妹的秘密场景,其实只是“秘密”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体里开舞会的群魔中,
有一个披着红斗篷的黑面人,在他锐步而舞的时候,我看到过他黑色的脚板和比脚
板更漆黑的脚心。我认为,他同我这个具体的生命更贴近,而圣若瑟堂里的上主形
象,连系的是这个生命之外更遥远的生命。

    朋友们都来病房看我了,还有高中时教过我体育课、总是照顾我给高分的欧阳
老师。妈妈每天来看我半个小时,其他时间她得照顾汪武娜。弟弟已经移民洛杉矶,
他的美国夫人爱他爱得发狂。我估计,我可能见不到他了。

    妹妹小薇来看我的时候,我向她道歉,为我没把见过死神的“事实”告诉她。
她哭了。作为补偿,我向她透露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从童年起,我一直
期望自己能蓄一头像她一样的长发,又乌黑又浓密,像黑色的风迹。

    我让妹妹打开窗,让窗外飘飘的雪花和雪的气息扑打进来。


               城市独行人

                                央歌儿

    缅音心情很糟,于是盘算着晚上找谁一起去吃饭,人选列了一堆,但对其中的
哪一个都没特别的渴望。

    二点半,缅音交了班,为消磨时间,去了“紫荆城”。这里出售的都是品牌时
装,价格有些离谱,好在缅音心理素质特别过硬,多贵的衣服都敢套在身上蹂躏蹂
躏。她不紧不慢地试着一套“马天奴”,目光矜持而挑剔,诚心诚意要买的样子。
店里客人少,缅音成了焦点,两个服务小姐为她忙得鼻尖冒汗。缅音来者不拒,只
要小姐推荐,她就试试,但为了给后来的什么也不买做个铺垫,她总是装出并不十
分钟意,但又盛情难却的样子。

    触到小姐们期待的目光,缅音终于良心发现,她拿起手机给朋友小佳打电话:
哎,嘛哪?我要买套衣服,“马天奴”,你那天看的“经典故事”还有大码的吗?
四百八是吧,没折打吗?那我再去看看喽!关掉手机,她礼数周全地向小姐道谢,
并保证如果“经典故事”不合心意,就买这套“马天奴”。手机是“三星”,托人
花三千四从香港带过来的,在深圳要四千六。该摆的谱她是绝不含糊。以前的手机
是刚来深圳时买的二手货,样式老旧,通话时天线拉得长过钓鱼竿,轻易不敢在人
前摆弄。精致小巧的“三星”不同了,行在街头上、扎在人堆里,急三火四地拿来
乱拨一气,仿佛有天大的生意需要运筹帷幄,那种感觉真好。像所有时髦的女孩一
样,缅音把它挎在了脖子上。

    坐在二楼的椅子上,想到两位空忙了半天的小姐,缅音觉得有点可怜,自己也
有点可怜。穷人进这种店是立马就没了底气的,尽管装着不自卑,可心里边偷着自
卑更伤人。她突然想起今天是她来深圳三周年的日子,三年前的这一天,她洋洋洒
洒地记了一篇长达六千字的日记,把未来数年的目标都规划得非常详细,例如:三
年后成为有车(桑塔那或富康)一族。云云。无知才能无畏,年少轻狂,什么牛B 
事都敢梦想,那时幸亏不太懂车,没写个宝马大奔之类的。缅音觉得那些白纸黑字
分明要逼着自己去抢银行。

    继续想和谁吃晚饭的问题。她最后把目标锁定在朱正宇刘大生身上,她常和这
两个人中的一个吃饭,这和爱情有关。深圳恐怕是全世界最年轻的城市,山大兽多,
未婚男女泛滥成灾,可要找一个真正符合感觉的却是如觅仙踪。三年打拼,两手空
空,一无所有,包括爱情。倦了,累了,就觉得被养被包原来也是种不错的生活,
女人拼到地老天荒又能有多大造化,这辈子大势已定,靠自己的两条腿跑,累死也
追不过王军霞呀!可如果找辆车坐,那也累死王军霞!对于女人来说婚姻是一条取
巧的路,第二次投胎。如今,缅音的恋爱条件变得和标准化试题一样生硬,符合答
案则加分,不及格者免谈。

    论起朱、刘二人的条件也就勉强能打个及格,两年后如果再无奇迹下凡,缅音
可能会和他们中的某一个结婚。三年来,缅音先后在五家公司干过,前四家都是小
公司,同事中除了老的就是女的,剩下的全是不入流的。现在缅音是一家大商场的
播音员,周围倒有几个顺眼的,但都名“车”有主,最令她不舒服的是那些车主多
半嘛嘛底。

    朱正宇,深户房车俊男。深户即深圳户口,他是正宗广东人,全家十几年前来
到深圳,也算坐地炮,这一点对于外省女青年缅音来说绝对重要。老深圳人现在哪
家不趁个百八十万,那一时期想不赚钱都难。房车,是说有房有车,千万别以为是
辆大房车。房在华丽山庄,虽靠近关口,但总算在关内,关外的龙岗宝安等广大地
区虽也叫深圳,可彼深圳非此深圳,就像99度和100 度的水,性质不同了。车是富
康二手车,旧得有点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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