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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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6期- 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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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岸上,对着浩淼湖水颤颤地喊。 
  19 天英每次回来,都指指自己的脸,然后摇摇头。她什么话都不说。而我们,则准备收获蓖麻子了。 
  20 这块离我家不远的蓖麻地,似乎是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了。不过听我父亲讲,它从前可不是这么大的一片。哪有这么大呀!父亲说,只有两三株。后来,蓖麻就长成了林子,这片蓖麻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知道,那是因为没人去收获蓖麻的种子,它们年年结籽,最后种子从“绒球”一样的外壳里跳出来,落到地上,钻进土里。一颗种子,来年就变成了又一株蓖麻树。 
  21 突然有一天,粮管所贴出告示,要收购蓖麻子。我们就钻进蓖麻林,将“绒球”胡乱地摘下来,摘了一麻袋。“绒球”刺人,刺痛了我们的手,刺出了血。我们把“绒球”放在太阳底下曝晒。它越来越干,越来越干,最后发出啪啪的爆裂声。一颗颗甲虫一样的种子,就跳出来了。它们是那么精致可爱,比甲虫还要光亮,上面的花纹漂亮得就像是人工绘制。抓一把这样的种子在手上,它的圆润柔滑,在掌心里,会惹得人心里发痒。摊开手掌看它们,它们仿佛在一动一动,像真正的甲虫似的,在掌心里爬动。 
  22 把一颗蓖麻子,捏在食指和拇指问,用力一捏,它就碎了。种子里的肉,洁白得就像糯米饭,或者是结冻的猪油。轻轻地捻一捻,两根手指上全是油——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23 蓖麻林位于我家和天生家之间。父亲预料,不出五年,这片蓖麻林,就会将我们两家连起来。也就是说,蓖麻林在我们两家之间不断扩张,它将在五年之内,把我家和天生家两家之间的空地填满。是天生最先看到粮管所的告示,他兴奋地找到我,说,我们干吧!我们第一次就收获了一麻袋“绒球”,把它们铺在太阳底下晒,晒得甲虫般的种子噼啪噼啪地往外跳。光是种子,就装了两大碗。我和天生两个,一人捧着一只大碗——一只缺口的,我捧;一只完好的,他捧着。两只碗都是我们家的,青花瓷。“小心打碎了!”我叮嘱天生。第一次就获得了成功,两碗蓖麻子,在粮管所卖了七毛五分钱。天生拿了钱,我捧着两只空碗,我们跳跃着往家里跑。跑到我家,放下碗,开始做除法。七十五除二,打了好几遍草稿,都没除尽。最后,他主动提出他拿三毛七分,我得了三毛八分。天生同学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真是感人至深。我当即表示,如果下次卖蓖麻子所得还是除不尽的话,我就少拿半分。 
  24 一个夏季,能收获多次蓖麻子。很快蓖麻林里就出现了刺毛虫。这是一种色彩斑斓,但看一眼就会头皮发麻的毛毛虫。它们附着于蓖麻叶的背面,轻易不被发现。它们满身毒刺,放射出邪恶的光芒。人的皮肤一旦触及它,立即会疼痛难熬,红肿不堪。有时候,即使身体不碰上它,它那肉眼无法看见的毒刺,也会随风飘来,落到我们裸露的皮肤上,令其红肿、疼痛。我们仿佛身中数弹,夜里发起了高烧,说着胡话。我们避之惟恐不及。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受到蓖麻子的诱惑,冒着枪林弹雨,深入蓖麻林。我们在炎热的夏季,穿上厚厚的衣服,脸也用毛巾裹了。我们小心翼翼,鬼影一般出没于蓖麻林。 
  25 我告诉母亲,我挣到了钱。同时我出示了身体上被刺毛虫螫出的红斑。母亲把钱拿过去,说,她要去银行把钱换成新票子。她说,到过年的时候,给你压岁钱。我说,妈,这是我挣的钱啊!母亲给了我一耳光,说,你的钱?你的人都是我生出来的! 
  26 我碾开一颗蓖麻子,突发奇想,它能不能吃呢?我小心地放到嘴边,舔了舔,味很淡。天生认为,它一定是可以吃的。所以味道不佳,是因为没有烧熟。我们取来瓦片,架上柴火,将蓖麻子放在瓦片上焙烤。它很快就发出奇异的香气,让人鼻孔扩张,似乎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了。我们每人取了一颗,觉得很烫,就让它在自己的左右手之间轮换。然后小心地剥除外壳,将里面糯米一样雪白的果肉放进了嘴里。它就像猪油一样,在舌面上化开了。它是那么令人陶醉!我们吃了一颗,又吃第二颗,直到吃下去十几颗。我们不敢再吃了,因为身体有了升腾的感觉。如果再吃一颗,我相信,我就会管不住我的身体,它就要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自说白话地上升,像氢气球一样,浮向空中,一直向上升腾。我感到害怕了,我被这神奇而陌生的感觉吓住了。我真的不敢再吃。我不愿意自己羽化升仙。我看一眼天生,他的脸惨白,他的眼睛却很亮,亮得就像惊恐的老鼠。 
  27 我拉了三天肚子,水泻。肠子都仿佛要被我拉出来了。但我的肚子一点都不痛,只是腹泻。喝一口水,感觉水很快就从胃里滑向肠子,然后绕几个弯,就从肛门口喷涌而出了。什么都不能吃。母亲卟坏了,把我送到医院。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感到恍惚。我怀疑自己其实已经升到了空中,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我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越升越高。我相信,再上升几十米,它就要爆裂了。 
  28 我康复之后,母亲受到启发,她亲自钻入到处埋伏着凶险刺毛虫的蓖麻林,采摘来“绒球”,剥出蓖麻子,在炒锅里炒熟。她只允许父亲吃一颗。吃一颗试试!她说。她替父亲剥去外壳,将糯米一样洁白的种子肉亲手放进父亲的嘴里。父亲的表情,顿时松弛下来。他原本皱着的眉头,顿时舒展了。他的脸,他的身体,都放松了下来。他的脸上,出现了陶醉的表情。他的表情唤起了我的记忆,我的血液循环加快了,舌面上泛出了口水。我多想也拿过一颗来,剥去外壳,放进自己的嘴里啊。我将回到我恍惚的记忆中去,重新体验身子变得越来越轻,像是要在空中不断上升的感受。 
  29父亲多少年的顽症——便秘——居然被一颗小小的蓖麻子如此容易地攻克了!他每天吃下一颗蓖麻子,从此就像常人一样顺利地排便。多少日子来我们家庭里的一个死结,居然如此轻松地解开了。母亲被刺毛虫螫得不轻,她的脸和眼睛都肿起来了。但她还是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勇敢深入蓖麻林,为父亲摘取蓖麻子。她开始储存蓖麻子。她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她认为,父亲的便秘,就像阶级敌人,是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它们一定不甘心于它们的失败,期待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母亲头脑里阶级斗争这根弦,一直是绷得紧紧的。因此,她备战备荒,在一只大肚子的瓷罐里,装了满满一罐蓖麻子。在我看来,父亲这辈子是怎么也吃不完的了。除非他不怕腹泻送医院,每天吃上一大把。 
  30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父亲的嘴唇越来越厚了。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的嘴唇,实在是太厚了,厚得离谱。我们家里的人,包括我在内,为什么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呢?现在我发现了这一点,我吓了一跳。我把我的发现说出来,又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父亲取来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说,是厚,太厚了,厚得太离谱了!他忧心忡忡,以为自己要死了。他晚饭也不吃,躺到床上,躺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爸爸!爸爸!我过去叫他两声,他不答应。 
  31 父母亲早上坐乌篷船去县城,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我们在河码头等他们,望眼欲穿。我看着越来越灰暗的天空,看着苍茫的湖面,想象特别活跃。我想父亲也许在县医院住下了。也许他快不行了,他崩溃了,他倒下来了。也许母亲第二天坐乌篷船回来,向我们报告的是父亲的死讯。母亲哽咽着说,你,你,你没有爸爸了!我站在河码头上这么想,流下泪来。 
  32 直到听见橹声,才看见父母亲的乌篷船从黑暗的浪波里钻了出来。没什么,没什么,他们上岸之后故作轻松地说。回到家我才知道,县医院的医生说,父亲的厚嘴唇,是慢性中毒引起的。至于到底是啥毒,医生也说不清。医生说,这样的病例十分少见。他只遇上过一例,那位患者,是因为长期服用一种叫SMZ的药引起的。停药以后,半年,或者一年,嘴唇就消肿了。但父亲很少吃这种药,他几乎什么药都不吃。“一定是蓖麻子!”母亲肯定地说。 
  33 父亲的便秘又开始了。 
  34 这一年夏天,蓖麻林更大更浓,也更绿了。我父亲借来喷雾机,给蓖麻林大面积地喷洒了农药。毒雾喷洒出来,迎着阳光,构成一道彩虹。我跟在父亲后头,连连打着喷嚏。去粮管所卖掉蓖麻子,已经成了我家一份重要的经济收入。刺毛虫皆被杀死,纷纷落在地上,五彩斑斓,仿佛缤纷落英。我不再穿上厚厚的外套,可以光着膀子,手提麻袋,深入林中采摘“绒球”。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我和天生不再合作,我们各干各的。据我所知,他喜欢在晚上潜入蓖麻林中。他打一个手电筒,采得很凶。他把一些蓖麻的枝叶都弄倒在地,他动作粗野,十分贪婪,就像扫荡的日本兵。 
  35 这一年的夏天,天英没去县城考剧团。但是从县城来了一位剧团的老师,他把天英带到暑假空荡荡的教室里,让她唱戏。“太好了!唱得太好了!”这个一脸福相的老师几次激动得站了起来。但是,天英说:“我的面孔太难看了。”老师摸摸天英的脸,叹息了一声,说,要是能整容就好了。大下巴可以锯小一点,塌鼻梁可以垫高一点,猪一样垂挂下来的眼梢,可以拉上去一点。乱七八糟的牙齿,可以拔掉几颗,装上假牙。面孔上疤不像疤,麻不像麻的皮呢,可以揭掉,换上又白又嫩的皮。到哪里取皮呢?到屁股上,或者大腿上,扯几块下来,贴到脸上。“你的大腿白么?”老师问。天英点点头,做出想哭的样子。老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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