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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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奏鸣曲-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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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青年来到主厅,我才发觉他的服饰穿得很随意。这随意不同于雷米卡埃夫人的贵族式的随意,更像是大学生式的漫不经心。他穿褐色灯芯绒长裤和领口宽敞的黑色高领毛衣,袖口和脚管处都已毛边,便鞋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大致介于黑色与咖啡色之间。可这些并未使他身上的光彩有任何减弱,反而让人觉得亲切。对我来说更是觉得如释重负。总算有人和我穿得差不多了。

  雷米卡埃夫人把勒内介绍给我。我们握了握手。握手时他有些迟疑地看我的手背,随后像说对不起似的微微一笑。

  晚上八点,管家进来跟夫人说晚餐已经准备妥当。我们从主厅移往餐厅。餐厅里点了蜡烛。数只月桂叶纹饰的细长银烛台架摆在桌上。火苗摇曳生姿,将整个餐厅照得富丽堂皇。高高的天花板垂下巨型的白色水晶灯,壁炉的栅栏上的洛可可精致雕花,不发一言的红木背封式碗橱,乔治二世式的红色胡桃木餐椅,估计可以用来进行花样滑冰的长条餐桌,台布崭新,一尘不染。置身其中,我觉得即将在这里用餐的不会是自己,而是某位法国国王和他的比利时王后。

  晚餐开始。

  餐前酒喝的是加苦艾酒的马丁尼,夫人则喝雪利酒。浅绿色的液体从蓝色的长颈玻璃瓶里流入我们的水晶杯中,清冽的气味萦绕在我们四周。正餐时换了一九九四年的佩特吕斯。前菜是生菜沙丁鱼与火腿片的冷盘,加有鱼子酱和柠檬片。柠檬挤汁除去鱼子酱的腥味,再将鱼子酱铺在涂了黄油的烘面包片上。我不清楚贵族家庭的餐桌礼仪有什么特别之处,只好一边看对面律师一边自己摸索。旁边的勒内在切生菜时发出了叮当的声响,他抬起头看了看我,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把大学的坏习惯带回家来了。";

  ";你读的是哲学?";我问。

  ";是的,亚里士多德用来驯服亚历山大的东西。";他说,";现在我跟着哲学教授一边学古希腊哲学,一边学习使用中国叉。";

  ";中国叉?";我不知道中国叉是什么。

  ";就是筷子。第一次用筷子时我把它当成叉子去叉豌豆。闹了个大笑话。";贵族青年一笑置之。";您是第一次来巴黎吗,先生?";

  ";是的。";我说。

  ";您的法语说得不错。";

  ";谢谢。";

  ";听说您的职业与音乐有关,是乐评家?";

  ";职业的聆听者。";

  ";聆听?";

  ";指音乐。";

  新端上的是肉类主菜,鹅肝酱馅的烧牛排。切下小块牛排粘点鹅肝的吃法。雷米卡埃夫人问她的儿子今天是不是还要赶回市区。

  ";今天我留下来陪您好了,母亲。";他说,";不过明天早上我要赶去学校。我不想错过上午教授的课。";

  牛排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又一道橘汁胡椒酱鹌鹑端上。尝过一小块鹌鹑后,我已经有些饱了。放乳酪的盘子来了,有几种不同风味的乳酪,夫人帮我选了其中一种叫Camembart的。试了试,里面是奶油夹心,味道非常不错。

  乳酪过后是甜点。一种小薄饼,入口即化,味道很甜。不但甜,而且醇美。醇美得让人觉得恍恍惚惚的。思维无法集中在某一点上。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吃得过饱或是葡萄酒喝过了头的关系。吃过甜点后,周围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似乎身边充满了雾气。只有眼前的蜡烛显得异常明亮。蜡烛的火苗几乎是静止的,它是这样的美丽,柔软,纯粹。似乎连最轻的抚摸都会伤害到它。看得久了,我仿佛看见火苗的中心出现了人的影子。有人在那里弹奏钢琴。我的耳朵里也几乎听得见琴声。

  琴声在燃烧。

  一股气流吹过,火苗柔弱地颤动起来,琴声和影像一起消失了。

  晚餐结束后,夫人邀我来到二楼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就是个小型的图书馆。房间分为上下两层,中间有一个圆形的回廊。书桌和沙发都在下层。巨型玻璃窗搭配垂地的天鹅绒窗帘。书籍方面粗略扫了两眼,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专业书籍,大多数的藏书都是人文方面的:法国文学、近现代世界文学名著、欧洲古典散文、诗歌、历史、社会学、精神学、哲学等等。各类图书一应俱全,确实和图书馆没什么区别。

  她打开书桌中央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

  ";上次见面,我说好像以前在哪里看见过您的名字。我没有说错,我是曾见过您的名字。";她说。";您在上海原来有一套带花园的旧式楼房,是这样吧?";

  ";是的,但是两年前因为经济上的原因已经卖掉了。";我说,";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正是我见过您名字的原因。您把这套房子委托一家房产公司出售,而买这套房子的人,恰好是我。";

  ";可我记得我卖给的是一家法国公司。";

  ";买房的公司是由雷米卡埃家族掌控的。以公司名义而非我的名义购买是出于税务和法律程序的考虑。买房的钱主要不是出自我的资产,而是钢琴家让-雅克·科洛的。也就是说,实际上是钢琴家买下了您的房产。"; 

  ";房子是科洛先生买下的?";我问。

  ";是的。";

  雷米卡埃夫人打开文件让我浏览,

  ";今年一月,他去上海举行远东之行的首场音乐会时,住的就是这套房子。并且,您就在这套房子里采访了他。";

  我看了一遍手里的这份合约,不明白的地方越来越多了。钢琴家是今年一月进行独奏演出,但是却在两年前就已经买下了我的那幢房子。两年来这所房子一直空关着,无人居住。直到钢琴家来到上海为止。他死后,又留给我一盘空白磁带。

  ";科洛先生为什么要买下这处房产,夫人您了解么?";我问。

  她坐在一张天蓝色的翼状扶手椅中,头略微侧向左边肩膀。

  ";得知房子的所在地时我也有些奇怪,因为无论我还是他之前都没去过中国,去过上海。他把照片和资料给我看了,但没有说明买房的理由。徐先生,您的这幢二层的小楼房从环境和风格来看都有些像我们法国的建筑,我也很喜欢。结果便是由我控股的公司出面购得了这幢房子。后来他把买房这部分钱还给了我,但直到去世,也没将房产的所有权转到自己名下。因此,我等于平空多了一处远在上海的房产。";

  ";要求房子布局不要变动的,是夫人您,还是科洛先生?";我问。

  ";是他。";夫人说,";您的房子有个地方非常特殊。楼房顶端的空间隔了一个房间,可以当琴室使用。他非常看重这点,希望保留原有风貌。所以就把这一点写进了合约里。";

  我想了想,问:";科洛先生是否知道我就是房子的主人?";

  ";我认为他不知道。";她说,";因为这份文件他从来没有看过,买房的事情都是我来处理的。您在原来属于自己的房子里采访他的时候,有没有跟他说起这一点?";

  ";应该没有说过。";

  ";为什么没有说呢?";

  ";大概是不想提吧。";我说,";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图书馆书房里沉默了一阵。夫人沉思了片刻,问我:";接下来的几天,您在行程上有什么具体安排吗?";

  ";没有什么具体安排。";我说。

  ";如果是这样,我想邀请您留在阿耳戈庄园当几天客人。";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您是不是认为这里过于偏僻了?";

  ";不,不是的。我觉得这里非常漂亮。";我说。

  雷米卡埃夫人合起文件夹,静静地看着我。

  ";如果您这样认为就太好了。也许您还不知道,因为一些无法解释的原因,从一九九五年开始,让-雅克·科洛就一直住在阿耳戈庄园里,这里实际上就是他的家,外界所不知道的家。别墅里有他的卧室,有他练琴的琴室,刚才主厅里的钢琴您应该也看见了。他时常在那里弹奏肖邦的音乐。他在巴黎市区有一套独幢公寓,却很少住在那里。他一直把这里当成是他真正的家。他教我和勒内弹奏钢琴,我们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家人。也许除我们以外,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亲近的人了。如果您真的想了解他的过去,您就应该留下来。我想他也希望您能留在这里的。";

  我考虑了一会雷米卡埃夫人的提议。我来到法国并没有什么特定的行程安排,说句实话,现在我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来巴黎干什么的。因为著名钢琴家的一封遗嘱信,我来到了这里,既是旅游又不是旅游,仿佛只是循着音乐来到了巴黎,现在又来到了这座美丽的贵族庄园。从个人情感出发,我并不反对留在这座国王宫殿般的别墅里,而且请我留下的又是一位高贵优雅的女士。

  我环视这座图书馆书房,目光掠过一排排的书籍。博尔赫斯说他看到了无限和永恒。我又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的是自己的疑问。我对这件事已经产生了疑问。我想了解隐藏在疑问后的事实。而想进一步了解真相,只有留下来,留在这座城堡里。

  从图书馆书房回到客厅,客厅里只有勒内一个人在。他静静地坐在壁炉旁读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合起了手上的书。我看见他读的是萨特的《存在与虚无》。

  ";拉韦尔先生让我代他跟您说声再见。他有事先走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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