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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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1-8章-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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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保障所创建成功,并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鹿子霖首先约请了顶头上司总乡约田福贤,还邀请了第一保障所所辖管的十个村子里的官人包括白嘉轩在内的各村的族长,又邀请了白鹿仓另外八个保障所的乡约;再就是镇子上的几位头面人物,中医堂的冷先生,杂货铺的葛掌柜,粮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辖管的十个村子的绅士和财东,也都一个没有遗漏。第一项仪式是挂牌。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把挽着红绸的木牌挂在右首的四方门柱上,然后鞭炮齐鸣,又三声铳响,把人们震得耳鸣心跳。在乱糟糟的恭贺气氛里,鹿子霖却想起老太爷的话:〃中了秀才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他现在是保障所的乡约,草炮雷子铳子都放了,老大爷在天之灵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镇子的饭馆包下五席饭菜,跑堂的掌着红漆木盘把菜送到保障所里。酒过三巡,鹿子霖致词欢迎,田总乡约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头面人物相互祝贺恭维。白嘉轩坐在这里很难受,听这些人说话更难受,他怎么也消除不了心里的疑团:〃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几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民谣念出来,却又几次作罢。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张总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没有用。他应酬着坐了一阵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辞了。鹿子霖捏着酒盅走过来,拉他再饮:〃嘉轩哥,日后还望你宽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轩装出豁达的样子说:〃这话再不能往下说,再说就见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热情地拉住不放:〃啥事紧得要走?〃白嘉轩挣脱了手臂,离开桌椅说:〃黄牛寻犊子咧!我得去配种。〃鹿子霖扫兴地闭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轩得到通知到保障所开会,十个村的官人全部到齐后,鹿子霖传达了县府史维华县长的命令,要对本县的土地和人口进行一次彻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户核查造册,再由白鹿仓汇总之后统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白嘉轩还没听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挂牌吃喝那天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然后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鹿子霖开玩笑说:〃子霖兄弟,是不是挂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怀着上任后第一次执行公务的神圣和庄严,一时变不过脸来,虽然被这话噎得难受,却只能是玩笑且当它玩笑:〃嘉轩兄编什么闲传!这是史县长的命令。〃但心里却不由懊恼起来。印章税收齐后,县府、仓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开成,上交县府七成,仓里抽取二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为活动经费以及官员们的俸禄。因为没有各村官人的份儿,所以此条属内部掌握,一律不朝下传达。鹿子霖恢复平静以后,就强烈地意识到,现在不能示弱,否则以后事情就难办了,于是说:〃各位,咱们官事官办,私事私了。属于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说好办,属于官事,就得按县府的条律执行。史县长再三说,必须服从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问:〃谁要是实在没钱交咋办?〃鹿子霖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又有人说:〃要是想不下办法咋办?现在青黄不接,去年秋里遭了旱,村里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麦……〃鹿子霖说:〃办法只要想,总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后,牙口得放硬点。〃

        白嘉轩就不再说话,领了鹿子霖散发的通告,径直走回白鹿衬。

        白嘉轩从皂荚树上用铁锨铲下几粗皂荚,把署有史维华县长名字的通告扎到祠堂外的墙壁上,然后敲锣,把通告的内容归纳成最简洁的几句话,从村子里一边敲过,一边喊:〃一亩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纳税,月内交齐,抗拒不交者,以革命军法处治。〃白嘉轩绕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锣的时候,通告前已经围满村民。大家议论纷纷,听不清楚,只听得一句粗话:〃这反正倒反成个朘子了!这县长倒是个朘子县长……〃

        祠堂门外的嘈杂声,搅扰了徐先生的安宁。后晌放学以后,孩子们背上竹笼,提上草镰去给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边去散步。杨柳泛出新绿,麦苗铺一层绿毡,河岸上绣织着青草,河川里弥散着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气息。他一边踱着步,一边就吟诵出长短句来。待回到祠堂里,就书记到纸上。现在已有一厚摞了,题为《滋水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来坐馆执教,免除了在家时沉重的田间劳作之苦,过一种平静无扰的清闲生活。他沿着河岸悠悠漫步,眼前总是飞舞着祠堂门外那张盖着县府大印署有县长姓名的通告,耳畔又响起村民们的议论和粗鲁的谩骂,心里竟然怦怦搏响。清廷的皇帝也没有征收过如此名目的赋税,只是缴纳皇粮就完了。〃苛政猛于虎!〃徐先生不觉说出口来,随之就吟出一首长短句词章。在他的吟诵山川风月的《滋水集》里,这是唯一一首讽喻时政的词作,别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习惯。他刚刚吹灯躺下,就听到叩击祠堂大门铁环的响声。他穿戴整齐之后,又叠了被子才去开门。黑暗里听出是白嘉轩,忙引入室内。

        白嘉轩说:〃我想起事。〃徐先生忙问:〃你……起什麽事?〃白嘉轩说:〃给那个死(史)人一点颜色瞧瞧,骚一骚他的脸皮!〃徐先生急问:〃咋样闹呢?造反?〃〃我一个笨庄稼汉,一不会耍刀,二不会弄棒,快枪连见也没见过,造啥反哩!〃白嘉轩说,〃按人按亩收印章税,这明明是把刀架在农人脖子上搜腰哩嘛!这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庄稼了,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那个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徐先生沉默不语。白嘉轩接着说:〃你是知书识礼的读书人,你说,这样弄算不算犯上作乱?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对明君要尊,对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还担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轩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传帖。〃〃鸡毛传帖?写!〃徐先生竟是凛然慷慨的气度,〃你说怎么写?我听老人〃说过鸡毛传帖的事,可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过那年杀贼人就用的鸡毛传贴。〃白嘉轩说,〃你想着写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来就行咧!怕不能太长。〃

        徐先生取了一张黄纸,欣然命笔,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写罢装进一个厚纸信封,交给白嘉轩。白嘉轩说:〃徐先生,这事由我担承,任死任活不连累你。〃徐先生说:〃什么话!君子取义舍生。既敢为之,亦敢当之。〃

        白嘉轩未进院门,直接走进对过儿的马号。鹿三悄声问:〃写好了?〃白嘉轩说:〃好了。〃白嘉轩掏出三封同样的传帖,往开口里分别插进三根白色的公鸡尾毛,对鹿三说:〃你先到神禾村,进村西头头一家,敲响门,从门缝把传帖塞进去,只给主家招呼一声'货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记下了没?〃鹿三说:〃这好记。〃白嘉轩接着吩咐:〃剩下这两份,你送给贺家坊村的贺老大贺德敖,贺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边第六家。下来你就甭管了。来回路上碰不见熟人不说,碰见熟人装作不认得低头快走。记下了没?〃鹿三说:〃贺家坊的贺氏兄弟我闭着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说着把三份传帖接过来,扎进蓝布腰带里,又在腰里缠了三匝,外边再套上一件夹衫,说:〃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见话。〃白嘉轩说:〃我等你,就在这儿。听着,万一路上碰见熟人躲不过了,就说你给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点不耐烦:〃哎呀嘉轩!你把我当成鼻嘴娃子,连个轻重也掂不出来?〃说罢就走出马号去了。白嘉轩突然觉得浑身松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苇席下铺垫的麦草,土坯炕面上铺着被汗渍浸润得油光的苇席,散发着一股类似马尿的汗腥味儿。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发着类似马尿的男人的腥膻气息。他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鸡毛传帖杀贼人的事。一道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在白鹿原的乡村里秘密传递,按着约定的时间,各个村庄的男人一齐涌向几个贼人聚居的村庄,把行将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着的婴儿全部杀死。房子烧了,牛马剥了煮了粮食也烧了,贼人占有的土地,经过对调的办法,按村按户分配给临近的村庄,作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赁出去,收来的租子作为祭祀祖宗的用项开销……

        骡马已经卧圈,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很响,像万千只脚在乡村土路上奔跑时的踢踏声,更像是夏季里突然卷起的暴风。白嘉轩沉静下来以后,就觉得那踢踏声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轩后来引为终生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万人涌动时的踢踏声。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来。初七日夜里,白嘉轩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个白铜水烟壶端到鹿三的马号里,俩人坐着抽了一夜烟。天刚麻明,鹿子霖领着田福贤堵在门口。田福贤说:〃嘉轩,赶快敲锣!给大声吆喝,一律不要上县,不要听逆贼煽动。〃白嘉轩冷冷他说:〃那锣我不敢敲。〃田福贤说:〃你是宫人又是族长,怎不敢敲?〃白嘉轩说:〃传帖上写的明明白白,谁不去县府交农具,谁阻挠去交农具,一律砸锅烧房。我不敢。我怕砸了锅烧了房。〃田福贤说:〃谁敢!真的有谁烧了你的房,我让谁给你赔!〃白嘉轩蔑视他说:〃你吹啥哩!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当啥!〃田福贤的脸臊红了。鹿于霖也觉得被轻视了不大自在。白嘉轩说:〃锣和锣槌在祠堂放着,要敲你们去敲。我今日个不敲。〃这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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