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腿儿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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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腿儿 作者:赵德发-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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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榔头忸怩了一阵,终于红着脸出了门。
  榔头家的躺在被窝里睡不着,就隔着窗棂望天。
  天上星星在眨巴眼儿。她对自己说:你数星星吧。
  就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数到二十四,刚要数第二十五,那一颗忽然变作一道亮光,转眼不见了。
  唉,不知是谁又死了。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这个“丁”不知是哪州哪县?想到这里,榔头家的心里酸酸的。
  门忽然响了。朦胧中,榔头低头弓腰,贼一般溜进屋里。
  榔头家的忙问:“这么快?”
  男人不答话,将披着的棉袄一扔,就钻进了被窝。
  男人用被子蒙住头,浑身上下直抖。女人问怎么啦,问了半天,男人才露出脸战兢兢地答:“俺不去!出门一看,狗屎兄弟正在西院里站着……”
  “他?他还活着?”女人也给吓懵了。“那俺得去看看。”她壮壮胆走出了屋门。
  西院的屋里亮着灯,狗屎家的正披着袄坐在床上。一见榔头家的进来,笑了笑说:“嫂子,你俩口子说的话俺全听见了,快别恶心人了。”
  “……”
  “说实话,这几天俺真起了走路的心,打谱过了年就找主。可一动这个心,俺就真真地看见他站在跟前,眼巴巴地瞅着俺。”
  榔头家的明白了。
  狗屎家的又说:“这辈子俺走不成了。你想,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俺不是活受罪?唉,‘狗屎家的’,‘狗屎家的’,俺只能让人家叫一辈子‘狗屎家的’了……”
  一席话,说得榔头家的眼泪滢滢。
  她找不着话说,想走。狗屎家的却说:“嫂子,你要是疼俺,就陪俺一夜吧,俺害怕。”
  榔头家的就脱鞋上了床。
  天明回到东院,榔头一见她就嚷:“毁啦毁啦。”
  女人忙问什么事。榔头说:“俺一宿没睡着觉,一合眼,就见狗屎站在跟前,气哼哼地朝俺瞪眼。”女人说:“没事,过一天就好了。”
  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榔头还是一合眼就见狗屎。
  榔头家的说:“这死鬼还真是小心眼,俺去打送打送。”
  她买了一刀纸,偷偷上了西北岭顶。在大路上,用草棍划个圈,只朝西北方留个口子,然后把纸烧了。一边烧一边说:“狗屎兄弟,你甭缠磨你哥了。”
  打送了以后,榔头还是那样。
  狗屎家的就笑着对她说:“嫂子,甭打送了,白搭。我倒是有个法儿治那死鬼。”
  “啥法儿?”
  “叫榔头哥去当八路。”
  “当八路?”
  “对。当八路使枪弄炮,狗屎怕那个,就不会再缠磨榔头哥了。”
  榔头家的想了半天说:“那就去当八路!”
  村长喜出望外,亲自抬轿,把榔头送到了区上。
  这年秋天,榔头家的生下一个小子,取名抗战。

               六

  榔头家的坐月子,由狗屎家的服侍。狗屎家的白天做饭洗褯子,晚上就跟榔头家的在一床通腿睡觉。
  满了月,榔头家的说:“你往后甭回去睡了。”
  狗屎家的说:“行。咱姊妹在一块儿省得冷清。”
  于是,两个女人没再分开。
  两家一个是烈属,一个是抗属,地都由村里组织人种。两个女人只干些零活,大多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抗战爱尿席。尿湿一头,狗屎家的就叫榔头家母子到另一头,自己到尿窝里躺下。刚刚暖干,抗战在那一头又尿了,她又急急忙忙和那母子俩掉换过来。抗战掐了奶,两个女人就烙饼嚼给他吃。你嚼一口喂上,我嚼一口喂上,抗战张着小口,左右承接抗战长得风快,转眼间会走会跑。晚上,两个女人一头一个,屈膝屈肘撑起被子,让抗战“钻山洞”。抗战就在一条坎坷肉路上爬,嘻嘻哈哈。爬到头再拐弯时,狗屎家的亲亲他的小腚锤儿说:“嫂子,等抗战他爹回来,你再养个给俺!”
  榔头家的说:“好办。”
  鬼子跑了,榔头却没回来。
  老蒋跑了,榔头还没回来。
  两个女人仍旧通腿睡。这一晚,抗战忽然把脚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
  天明两个女人悄悄商量:得给抗战分被窝了。

                七

  刚给抗战分了被窝,榔头家的就接到上海的一封信。
  是榔头的。榔头告诉她,因为革命需要,他又新建立了家庭,不能再和她做夫妻了。
  狗屎家的气得一蹦三尺高,要拉榔头家的去上海拼命。榔头家的却说:“算啦,自古以来男人混好了,哪个不是大婆小婆的,俺早料到有这一步。”
  晚间上床,榔头家的苦笑了一下说:“这一回,咱姊妹俩情管安心通腿,通一辈子吧。”
  狗屎家的说:“只是你不能再养个给俺了。”
  榔头家的说:“好歹还有个抗战。咱俩拉巴大的,他就得养咱俩人的老。”
  狗屎家的擦擦眼泪,挪到床那头,紧紧抱住榔头家的。
  不料,当年入伏这天,抗战却在村南水塘淹死了。他跟几个孩子摸蛤蜊,一潜下水就没再露头。等被人捞上来时,眼里嘴里都是黑泥。
  抚着那具短短小小的尸首,两个女人哭得死去活来。
  埋掉抗战已是晚上,狗屎家的拎一只筐在床上,里边放盏灯,再披上一件褂子,然后拉榔头家的到西院睡。她说,孩子死了,要偎三夜娘怀才去投胎转世。要是叫小死鬼偎了,大人就会得病。咱就叫那只筐当孩子的娘。
  但榔头家的不干,依旧合衣睡在床上,狗屎家的只好陪着她。
  第三个夜里,榔头家的突然坐起身喊道:“抗战!抗战!”
  她跟狗屎家的说:刚才梦里见到抗战了,他眼泪汪汪地叫了几声娘,转身走了,眼下刚走出门去。
  说着,她像记起什么似的,下床跑到门口,冲那无边的黑暗喊:“抗战,你投胎甭到别处投了,就投你小娘的吧!你小娘把你养大了,你再来看看俺!记住,你爹大名叫陈全福,在上海,听人说要一直往南走……”
  这一夜,两个女人一直坐在门口,望着南方,流着泪。

               八

  若干年之后的一天晚上,有一老一少走进了野槐村。
  一汉子遇见,认出那老的是谁,就急忙带他们去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院子。
  汉子心急,刚叫了一声就用肩撞门,竟把门闩啪地撞断。
  进屋,见壁上挂一盏油灯,灯下摆一张床,床上一南一北躺两个老女人。
  汉子说:“嫂子,看看谁来啦?”
  俩女人侧过脸,眼一眨一眨地瞅。瞅见老的,她们没说话。瞅见小的,却一齐坐起身叫道:“抗战。抗战。”边叫边伸臂欲搂。臂间的乳裸然,瘪然。
  小伙子倏地躲开。他把老的拉到一旁,用上海话悄悄问:“嗲嗲,伊拉一边厢一个头,啥个子困法?”
  老的泪光闪闪地说:“这叫通腿儿……”

  注:
   ①嫌饭:妊娠反应。
   ②走路:改嫁。
                         (1990)
  赵德发,男,1955年生,山东省莒南县人,日照市文联主席、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当过农民、教师、机关干部,1988年到山东大学作家班学习二年。自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300万字,多篇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获省级以上文学奖20余次。其中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系列长篇小说“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天理暨人欲》(原名《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在全国引起较大反响,前两部先后获山东省第四届、第五届精品工程奖,2001年又一起获得第三届人民文学奖。短篇小说《通腿儿》《选个姓金的进村委》分获《小说月报》第四届、第八届百花奖;《蝙幅之恋》获《中国作家》1992年度中篇小说奖。作品结集有《赵德发短篇小说选》(山东文艺出版社)、《蚂蚁爪子》(明天出版社)、三卷本《赵德发自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中国当代作家选集·赵德发卷》(人民文学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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