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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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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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缇亚眉头微微一绞。他垂下眼帘,发现对于这件事自己实在不知该怎么评论。贝鲁恒澹然的目光从他束发的那只桃花心木篦子上轻掠而过,他注意到了,不过一时并未在意。“……今早?”
  “没错。”圣徒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仿佛方才那几个动作已经消耗了他很大一部分气力。脸庞半陷在椅背铺着的松软狮皮里,他像抚摸某个并不存在的情人的乌发一样摩挲一本诗集尚未题上名字的封面,“就在天还没亮……雨还没有开始下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Ⅲ 鸣铎(1)

  我已不能言语,因此我求你们赐我伤口为口唇。
  ——《疯人》
  
  前编Ⅲ:鸣铎
  
  珀萨站在箭塔上,俯视着雾色深处环绕整个山头的昏黄火光。正是长夜将尽时分,然而东北角上那颗昭示破晓的亮红星子仍没有露面的迹象,只有已经燃了一夜的火炬拥抱着依森堡,将这座孤然屹立的要塞寂寞地与黑暗分开。
  在这火炬所组成的稀疏的星海中,一团光亮自远处盘山小径缓缓飘来,最终在城门底下停住。半刻钟后,那个被四名圣裁军士兵押解的男人站到了珀萨面前。他一副农夫打扮,粗头乱发,衣衫褴褛,半眯的细长眼睛掩在长得几乎扫到鼻尖的额发底下,让人怀疑他被捕时是不是正处于美梦当中,然而士兵明确地告诉圣徒的谋士,当他们在山下巡逻的时候,就是这个人笑嘻嘻地走过来,丢下武器,宣称自己乃是被圣廷通缉了半年的要犯,而他说话时双睛熠熠,连一只深夜里隐伏在枝叶间搜寻猎物的猫头鹰都不会比他更加清醒。
  “我叫他们带我到最近的地方歇脚,谁知七拐八拐走了这么长山路。”此刻怎么看都有些睡眼惺忪的男子甩甩头,因为双臂被反绑在背后的缘故,他的腰杆挺得特别直。“喂,你是珀萨吧?”一副近似于街头无赖的腔调,“我认得你,圣贝鲁恒的左右手——据说你的智计遐迩闻名。”
  珀萨沉静地望着他。“彼此彼此,”他回答,“格伦维尔子爵。”
  男子咧开嘴笑了。从肮脏蓬乱的胡须下绽出雪白的牙齿。“那么这里是依森堡喽?第六军的总驻地?我说,不介意让我见见你们的领袖吧——我和他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
  珀萨的眼里闪过一丝颇值得玩味的神色,似乎觉得这个要求就像老鼠向猫请求慈悲一样有趣。“对不起,”他的声音素来是月光下贫瘠的野原,荒冷而全无起伏,“圣者眼下不在此处。不过就算他回来,恐怕也不会有兴趣见你。”
  “唉,”男人说,“原来你和传闻中一样冷酷无情。”额发又搭了下来,他想伸手去撩,却忘了两手还在身后捆着。“就当是个交换好了。我知道自己是个小角色,也没资格谈什么条件,不过你瞧,既然我好歹也让圣廷省了那么点宝贵的时间精力和一小笔赏金,答应我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要见他。”哈茂·格伦维尔突然收敛了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双眼在乱发后面焕出光芒,“在我死前,我一定得见他一面。”
  
  广场上的巨柏青郁苍翠。贝鲁恒喜欢坐在它的覆荫之下,他说这种来自东方的硕大乔木会给他带来灵感。因此行刑的绞索并没有照约定俗成挂在树枝上,而是在广场的另一端搭建起了新的绞架和台阶。包铜烫金的教典依旧在膝头摆着,封面的底子是经过七道鞣质工序的雪白小牛皮,贝鲁恒对着它在一本札记上刷刷写着什么,不过只要远远一望云缇亚就知道,那封皮内必定偷偷夹了几页从古旧的禁书上撕下来的纸,画满了一格一格令人目眩神迷的异国文字。
  直到梅瑞狄斯主教走过来,双手在胸前交叉,向自己的继任深鞠一躬。“圣者不朽。”他说。
  “诸圣不朽。”贝鲁恒关上教典,把札记夹在了书页里头。“既然一切都已经妥当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如果您能不吝相助,留下来担任陪审的话,我会非常感激。”
  “您知道我只是个军人,”这个从来不回避自己战士出身的人文绉绉地说,“对主父的刑律并不熟悉,而审判结果也难免流于武断。有一位经验丰富的专职调查官在手边帮忙,总是再好不过。您的意思呢?”
  梅瑞狄斯主教抬头看了他一眼,但立刻又低下去。“……诚惶诚恐。”
  “这么说您答应了。”贝鲁恒微笑着起身,一名铁蓝色眼睛的独臂侍从为他披上外袍。主教默默思忖着措辞,“有件事我想应当禀报您,”他在离去之前再度开口,“昨天您接见的那名圣廷下阶守卫布吕斯,被发现摔死在了附近的山崖底下。”
  贝鲁恒与额印一样鲜红的瞳仁里映现出瞬间的不解之色。
  “我从来没有……”他下意识地接口,然而目光飘向远处,瞥到站在绞架下、正凝望着这边的云缇亚时,蓦地他明白了一切。
  “啊,是啊。”慢慢地,动了动唇。“原来他的名字叫布吕斯。”
  “恕我直言——莫非他有哪里忤逆了您?”
  “……他在我面前杀人,”贝鲁恒的声音极轻极缓,“我不能容忍这一点。”
  主教再次行礼。“他是自杀的吗?”最后一个问题。
  “不。”贝鲁恒合上眼,“是我的命令。”自杀是诫日的第一禁忌。辉光之父将生命平等地恩赐给每个人,任何自己舍弃它的都将得不到敛葬与超度,灵魂也会随肉体腐烂湮灭。“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血罢了。请您转达我的话,好好收葬他,告诉他的家人,他死在战场上。”
  主教什么也没说,也没去寻找他话里的漏洞,俯首离开。贝鲁恒示意侍从退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视线低垂,风从茂密的枝叶间透进来,他一直披到襟前的淡金色发丝微微震颤。
  云缇亚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
  “你很行呀。”贝鲁恒说。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请您降罪。”
  “你每次都说同样的话,因为你每次都在试探我会不会宽恕你。”圣徒用脚尖漫不经心地拨着地上的石块。“回答我,书记官大人,在你誊抄过几百遍的那些军规里,下级假传主将的命令,即便只是无心之过且并未造成任何损失,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云缇亚盯着自己的影子。“一根手指。”
  “自己选一根。”
  从袖筒里掣出短刀,血光一闪,左手小指落地。咬紧牙,另一只手按住断处,他一声不吭。
  “很好。”贝鲁恒回过头来笑了,连冷笑都是如此平淡,好像一碗热气刚刚散尽的白开水,喝到喉间才发现微凉。“不愧是‘诸寂团’曾经最优秀的刺客,干净利落。——知道为什么单单这一次惩罚你吗?”
  额角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沁出。“不知道。”云缇亚照实说。
  “你是刻意的。以你的能力本来可以让他毫无痕迹地消失,却偏偏要布置这么一套。刚才的那一幕,遂了你的心愿吧?你不过是把自以为是的同情强加在我头上,逼我为你的自作主张负责。而现在,我明白地告诉你,这种事在今日的教皇国每天每刻都在发生,人们不会为死者惋惜,凶手自觉无辜甚至光荣。你的幼稚行为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愤怒,对于改变它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他没有发怒。贝鲁恒永不发怒。他一如既往轻细和缓的声音纵然添了几丝冰冷,也绝不会露出半分厉色。云缇亚轻轻颤抖着,他很清楚,这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贝鲁恒,对下属和平民信众永远温雅有礼的贝鲁恒,开得起玩笑、会和士兵们讲东方诗集里的故事、爱好翻译诗歌远远胜过提剑作战的贝鲁恒,涵养超出他见过的所有人的贝鲁恒——“那么您想改变它吗?”
  他所感觉到的只是贝鲁恒炽红的目光烧灼着他的身体。
  “……把你杀戮的艺术和才能用到我们的敌人身上吧。”头顶那声音并未回答他。“下次不要犯类似的错误。我还想借用你这双手,去替我扫除光辉道路上的所有阻碍。”
  他撇下他,径自而去,再也不曾回头。
  
  “你真傻。”每次阿玛刻试图开解云缇亚,不管绕多少个圈子,最终总会归结到这一成不变的结论。
  很小的时候阿玛刻就曾对他说过这句话,那时云缇亚的母亲还没有去世,而他们两人的命运还没有在中途发生分歧。多年以后,当云缇亚在贝鲁恒的军队里重又看见阿玛刻,她已经是个英气逼人的少女,笑起来时仿佛连周围的风中都充满了剑刃振动的铿声。而云缇亚则坐在同伴堆叠成山的尸体上,裸着上身和一张带有狰狞烙印的脸,正百无聊赖地等待风将肌肤上的污血吹干。追随圣徒的军士从他面前走过,拉下长长的一列影子,但这与他毫无关系。
  那个前一刻还在因部属的某句话放声大笑的少女突然发现了他,跳下马来。云缇亚记得她托起他的面庞看了很久,似在细细端详那阻止她把他和回忆中的茹丹男孩联系在一起的印记。“……你真傻。”最后她说。
  锁链手套里的指尖在早已失去知觉的疤痕上轻轻摩擦。有些微痒。
  云缇亚动了动那根并不存在的手指,疼痛将往事从他怀中抽离出去。“我很庆幸,”他答道,“前天晚上你没在这里。”如果阿玛刻也亲眼目睹了当晚的事,那名卫士可能会死得更惨。云缇亚曾经见过(当然是他成为阿玛刻的同僚之后)她为一名牧羊女复仇,是怎样惩治四个施暴的士兵,那场景连他这种从血海里淌过来的人看了都一天没吃下东西,而就算不幸的女孩带着恨意死而复生,也绝对认不出那几堆血肉模糊的肢体的本来面目。
  阿玛刻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再辩驳。他们沿着镇子最长的一条巷道漫无目的地走下去,青灰色的石板湿滑而松动,在脚下发出快要冻死的人牙关僵硬打战那样的咯咯声,然而从扑面拂来的潮湿里,分明已经可以嗅到夏天的气味。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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