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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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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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记不住圣裁长说了些什么,身边的人又说了些什么。他听得分明,可那些言语,刺进耳朵又鲜血淋漓地穿出去。最终审判局卫士将叮当作响的铁铐扣在他手腕上,色诺芬顿时感到巨岩般沉重的一口气息离开了胸腔。他终于可以暂时让身子倒下去,把强行竖立起来支撑自己的骨骼和神经放平,交由小小一枚铁环保护。
  然后他再次见到了鹌鹑。
  那些属于鹌鹑的部件。
  一条腿被仪典派的人举过头顶。连着另一条腿的半个躯干在传颂派手中。胳膊被武斗派挂上矛尖挥舞,远看活像一面旗帜。几个孩童在拉扯红彤彤的肠子。有人——也许是猫耳,也许是他的上级——爬到高处,拎起刚拧下的头。
  眼睛在那颗头颅上圆睁着。
  色诺芬又确认了一遍。
  鹌鹑的眼睛是睁开的。
  他确认自己上一次见到这双眼时,它们紧闭,如同墓穴,如同熔铅浇灌的锁孔。
  死人当然不可能再张开眼睛。
  恐惧猝不及防地吞噬了色诺芬。他原以为业已战胜的恐惧,在那间小屋里还远未向他袭来的恐惧,此时一把攫住他整个心脏。他原以为自己见过魔鬼的真面目,趟过地狱的火河,与死亡脸贴脸呼吸,现在乍然发觉那根本什么都不算。地狱之门是从这一刻开启的。拯救他的人用镣铐将他拖走,但那扇门没有关上,也不曾远离,它迫近他,紧追在后,仿佛黑夜中追赶受伤逃遁的狂犬的巨大月亮。
  地狱的入口自此尾随着他。
  后来他如愿以偿被剥夺了狂信徒资格,发配到急缺劳力的北门水库服役。这并不代表他已脱离危险。哥珊的派系之争还将继续,无论是武斗派还是鹰眼掌权,难保不会找上门来,榨干他的利用价值或一劳永逸铲除祸患。所幸水库监管长脾气暴烈又极痛恨葵花,心眼倒是不坏,更何况还有个五岁的儿子,天真无邪,正好是软肋。
  他通过那名叫昆汀的孩子,以及自己展现出的才能,总算博取了监管长的些许信赖,日后要是被拖下水淹死,多少也能扑腾出个水声。
  再后来,忽然有一天,大批曾和他一样的葵花涌入水库。
  他们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呆若木鸡。
  色诺芬一问才知道哥珊发生的变故。两代导师先后被杀,狂信团闯下弥天大祸,被强令解散,葵花要么以“圣战”名义驱逐出境,和舍阑人作战到死;要么被扔到这儿来当苦力,干活干到死。大树一倒,众人各自奔命,哪管什么派系,何况原先混得开的那些都没啥好下场——蛇莓据说是被赶出教皇国了,至于猫耳和他的上司血斑虎,早就横死在哥珊街头,让阿玛刻将军的士兵割麦子似的收获了去。
  那鹰眼先知呢?
  啊你说那个白胡子老头……选第二任导师的时候就倒了台,说他肆意行淫,向贵族行贿开地下妓院,连十来岁的小男孩都不放过——哎他不是以前有个手下也好这口吗?蛇鼠一窝,还真没错。
  活下来了。
  色诺芬终于可以确定这个事实。
  自己终于彻底摆脱虎视眈眈的死亡之影,挣扎着,幸存下来了。
  他放声大笑,声音甫一出口,却干涩如锯。
  “你和我儿子……真的很像呢。”他听凯约提起另一个红发碧眼少年的故事,谈及那还未来得及去爱一场的年轻战士,为了他的圣徒,是如何不惜身命,死而无憾。“不……你只比他年长一岁,但沉稳得多……”
  是啊。色诺芬心说。怎么会相像。
  一个勇敢的蠢货,和一个理智的懦夫。
  他笑得浑身颤抖,像那时赤身裸体,在严冬的风和众人的怒火当中颤抖一样。那时鹌鹑还活着。抚养他、依仗他、保护他的男人。他以为已不再需要名誉、也不再惧怕背叛的男人。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如果发现,是否仍会照旧选择。答案其实是固定且唯一的,灰飞烟灭,却早在消失之前就不言自明。
  色诺芬捂住脸。
  在那个供他求生的舞台上他已流尽了泪水,所以他从头笑到尾,没有哽咽,更没有哭泣。
  
  ******
  
  他们经过审判局的时候被围栏堵住了去路。士官长到前面溜达一圈,挑着眉毛回来。“神断。”他告诉色诺芬和爱丝璀德。
  “真巧。”除了各大祭典,神断便是圣廷的头等大事,任何信徒只要在场,都必须全程见证,绝不容许中途离去或视若无睹。这次神断的排场尤其惊人,把雅歌大道圈起老长一段,参观者相对来说却不算多。色诺芬瞥见教会医院的修女正给来拜仰主父威严的市民做检疫,士兵们则用长矛将这些人三三两两隔开,禁止拥挤。非常时期还举行这样的大集会,足见它的重要。“咱们也得在这儿看完?”押着爱丝璀德的一名军士问。
  “瞧个热闹呗。还没到晌午,早得很。”士官长扒在围栏上,他很轻松地就找准了最佳位置,“况且不用远道去永昼宫谒见宗座他老人家啦——看,他不就在那儿吗?”
  这是色诺芬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瞻望教皇。御座位于铺金红两色绒毯的石阶顶端,圣曼特裘却没有坐下,而是以站姿接受众人仰视,三重冠使他因身形产生的压迫力又增长了几分。他笔直的长发黑如乌檀,额印鲜亮胜过冠冕上镶嵌的宝石,面孔与袍服的金属装饰相互映照,光辉璀璨。无论什么敌人都无法战胜这至高的武圣徒,包括时间:他依然和十二年前那位领兵征服哥珊的英雄一样,不见皱纹,不见衰老。入城途中色诺芬听到少许关于他隐秘生活的风言,但真到了眼前,那不过是微尘细埃,根本沾不上他袍裾。教皇的仪容之美不可用一切世俗标准衡量,更与私情肉欲绝缘;这种美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人们爱,而是膜拜。
  火炭混杂着滚烫的碎石子,宛如御座下绒毯的延续,从石阶前一直铺到审判局卫士牵出的数十名囚犯面前。等待被神裁决的这些人统统白布蒙眼,只穿件单薄长袍,当胸用血红大字写着各自的罪名。两百公尺火路,是他们到教皇座下的距离,也是死亡到赦免的距离。
  “快开始吧!”色诺芬身旁叫喊声此起彼伏,“别让这群罪人再苟延残喘啦!”
  “给他们应有的惩罚!”
  圣裁长在念神断的规则,被吵吵嚷嚷一淹,只见嘴巴张合。没人听他的。火路是大规模神断里最常见的种类,在哥珊连七八岁的小孩都见过那么几次,规则自然无需赘言。囚犯背绑双手,脚上套着一尺半的铁链,赤足走过这条炭火与尖石之路,身上的束缚不仅阻止了他们奔跑,而且跌倒后也很难爬起来——只要能神志清醒地走完全程,他们的罪行便在灼烈中涤净一部分,由处决改判为终身监禁;之后,静待三日,倘若烧伤完全愈合、皮肤光洁如新,就表示主父已宽宥他的罪孽,当场赐予他自由。然而,倘若这两百公尺坚持不到最后——
  “死刑!”人们高呼,“死刑!死刑!死刑!”
  柴堆和木桩无声无息陈列在火路的一侧。如果不能通过火的试炼,就将被更凶猛的火焰挫骨扬灰。色诺芬心里打了个寒噤。旁边的士官长倒若无其事地谈笑,挨个儿念那些囚犯前襟上写的血字给爱丝璀德听。神断开始了。
  率先踩上红炭的是个瘦小老头,他接连谋害了三个妻子,最年轻的那个小他四十多岁。围观人群里骂声一片,甚至盖过他的惨叫。他摇摇晃晃走了自己岁数那么多的步子才扑通跪下,突然炭火上嘶地一响,白烟窜起,是他失禁了。这泡尿撒得特别长,直到行刑吏把他拖下去,布袋蒙头一裹,捆上柴堆,两腿间还淋漓不尽。骂声转成嘘声,有人在寻找可供丢掷的东西。
  第二个胖得出奇,几乎让人以为他犯了饕餮罪。他走路的姿势毫无美感,活像马戏团的黑熊追逐着的皮球。“用滚的!”胖子不知是否听见这建议,跑了起来,可即使没有铁链拴住脚,这双短腿也无法支撑他完成动作。他果然一个栽葱,翻滚过的距离比走过的还远。第三个熬不住灼烫也效仿他,被铁链绊得结结实实。这样的情况下奔跑定然摔倒,而双手绑在身后无法使力,一旦倒下去便全完了。受炭火审判的人都清楚这点,但在极致的痛苦面前,冷静已经抛诸脑后。
  “哦!”士官长的部下蓦地叫道,“快看!”
  那是个壮实的年轻男子,犯的罪是替被玷污的妹妹报仇,杀了一名游手好闲的恶棍。他满头大汗,却一步也不抢,走得很稳健,只是渐渐蹒跚。旁观者出言提醒还剩多少路程是要遭天谴的,但从被他震住到给他鼓劲的越来越多,大批人跟着他艰难挪动的步伐向前涌去,有些少女和老妇开始祈祷。一百五十公尺过去了,余下五十公尺花了比走前面那截更多的时间。终于他踏上冰凉的石地,如同踩空一般瘫倒。圣裁长问他话,良久,他低低回答出声。
  “通过了!……他通过了考验!”
  “主父悲悯!”
  人群欢呼雷动。被这奇迹感染,不断有自各条街巷闻声而来的市民挤到围栏前。“赞美辉光!”柴堆点燃了,这浩大的颂唱与前面那些失败者的哀嚎互为回应,“赞美明眼察断之主!”“赞美猊下!”
  “精彩……”
  士官长和爱丝璀德同时开口。
  “真是精彩,”后者把话续完,“……这出戏。”
  色诺芬动了动唇,却没说什么。
  “那家伙身上几乎没有被拷打的伤痕,是吧?为了他保存体力,更有机会完成试炼。故意挑选情有可原、罪不致死的犯人,让他博取同情,按照观众所期待的那样获得减刑……”士官长鼻子喷着气,“不,或者干脆连罪犯的身份都是捏造的。小葵花,你也不笨,应该瞧出来了吧?”
  “您太大声了。”
  “听不到的。”爱丝璀德说,“他们都淹没在自己内心的波涛当中。”
  “何况……就算听到,还能怎样呢?我马上要交给宗座处断,你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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