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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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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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姬雅娜低垂眉睫。大约她从未想过云缇亚会说这些。“有一句俗语,”双眼再度抬起时,她无声地道,“‘人能知其生于何地,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
  云缇亚默然。
  这句话听着耳熟,可待他真正细下心来,去回想最开始是谁向他提及时,它便像冬日从嘴里呵出的雾气一般弥散了。
  “而我二者皆明。我生命中全部的欢欣来自精神,我生命中全部的苦痛来自肉体。摒弃只能折磨禁锢我的事物来令欢欣长存,岂不很好么?”莫勒在一旁召唤,她应声而去,走过云缇亚身侧。
  “你、我,还有父亲,都是短短字句。有人被写在沙滩上,有人被写在纸上,有人被刻在岩石上。沙滩上的只能存留一刻,纸上的不出几十年也要腐朽,岩石上的经过数千上万年,一样会化成尘埃。然而……”
  云缇亚回过头。他见到的是茹丹女子的背影,因此“然而”之后的那些,只是他终不可知的唇翕。
  莫勒将壮实的手肘搭上云缇亚肩膊。“我不再送你了。”他粗着嗓子说,“在哥珊还有人等我回去。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酒保,只想跟老婆、老板娘共同面对命运。至于你,”他瞥着被少年和女孩重新点燃的营火,“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无非就是保护好孩子,和你的女人。”
  云缇亚顺着他的目光,慢慢地,展开微笑。面朝达姬雅娜,他做出一个十指相触、双手呈三角形的手势,贴在额前。这是同族之间最常见、但也含义最深的礼节。
  “那么,”他用茹丹语说,“保重。”
  达姬雅娜转身,对他回以同样的礼仪。在手势遮挡住眼帘的一刹那,云缇亚隐约看到她唇瓣开启。再见。她说。
  这个词伴随着静寂吐出来是如此干脆、迅捷,如同没入林中的一阵轻风。
  很久以后云缇亚才发觉那一刻自己的视觉出了偏差。尽管某些字眼,在没有“永恒”之谓的茹丹人的语言里是如此相近。
  她说的不是“再见”,而是“永别”。
  
  爱丝璀德睁开眼睛。她看见黑色的溪流在黑暗中流动,黑色的烟缕在黑夜里飞行。她能分辨这一种黑与那一种黑有何区别,清晰得像具有能靠手指的触觉所识认的特征。最初她以为自己是一个灵魂,穿越过被融化的界限与别的灵魂相贴近,就像棉布吸水一样汲取它们的过去、现在、对将来的预感,汲取它们的智慧,汲取它们的秘辛与爱憎。
  她是干裂的大地。而几度离弃她的力量如雨点般降临在她身上。
  她睁开眼睛。
  云缇亚的手覆盖着她手掌。
  “他们走了吗?”轻声问,她知道已经无可挽回。
  他怔然地抚摸她眼角,似在等待眶内晶莹落下。
  “……曾有一个人,他比你爱我更深,比世上任何人更深。他为我写过许多诗歌,可有一天,他为它们署上另外的名字,并送给了别人……因为他不能再爱了。他这样又活了十年,直到死去。我该怨忿么?或是该感激,为十年来他连同属于我的那一份记忆与苦楚都一并承担?”她笑,眼窝里的湿潮却迟迟不肯涌溢。
  云缇亚低下头。埋藏在深颅中的那些针芒开始攒动了。
  爱丝璀德仿佛同感了他的痛觉。“走开。”她说。
  他没有动。
  “让我独自静一静。”
  她听到衣声簌簌,和极轻的脚步。接着不再有任何声音。
  
  我懂得在同一时刻
  为何你微笑又哭泣
  我闯入你思绪的丛林
  那不可捉摸的芳心
  
  你笑了?……将来某日
  你将明白,姑娘,一切的原因
  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
  而我不再体会,却已看得分明
  
  “……这十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最后……记起了你。”
  
  她枕着名为《遥夜集》的纸稿被风翻动的沙沙鸣响。那儿有一首歌正在缓慢涨起。她感到自己怀里冰凉,有什么两手恰能捧握的东西如婴儿般躺卧在她臂弯间。而她一度觉得自己拥抱着月亮。
  当她将那件冷、硬、甚至生着裂缝的物体贴近唇边时,泪水忽地就浸润了它。
  车轮碾过树林中的泥土,碾上荒原。男人在前面拉着车,银发长披的女子倚在辕上吹响草叶,笛音浮游在四野了无际涯的静穆之上。蓦然,她抬头向月。
  它悬于夜幕的柔怀中。
  就像一枚留给爱者深吻的洁白的钤记。
  
作者有话要说:  水银粉就是轻粉,至于在传统医学里内服用来治什么病,可自行搜索~
  
  达姬雅娜,这个人物的名字来自《叶甫盖尼·奥涅金》,一个爱好诗歌的贵族少女。她爱上忧郁的诗人奥涅金,被拒,嫁给他人。此后,奥涅金屡经风霜,最后发现自己深爱的是达姬雅娜,于是反而追求她,达姬雅娜说:“以您高贵的情思,难道竟 屈从于这种浅浮的感情?”他们终于未曾结合。




☆、Ⅷ 此间(4)

  他又在上升。从浑沌泥泞中,渐升往熹微高空。
  不同于此前所有做过的梦,他身下并无立足之点。不是起吊台运载着他,也没有一只想象中的巨大手掌将他向上托举,这感觉大约更接近漂浮。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总有湿厚的黑暗粘在他脸上,光线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却若即若离地渗透不进他的眼睑。他濒临窒息。可这种上升分明似是有人要救他脱离深渊。
  影子像泥浆和滚动的碎石在他身周向下流去。
  它们坚硬且锋利。有的还割伤乃至刺穿了他。尽管知道他不能视物,它们有办法通过剧痛来勾起在他记忆中的形象。仿佛趟过一条利刃的瀑布,他趟过这些影子,然后发现它们属于曾经、或即将死于自己手中的人。他的眼张不开,但他看见了一张蒙着面幕的茹丹武士的脸。
  那是吉耶梅茨的脸。
  他看见一对过早衰老的中年男女的脸。等它们消失他才发现那酷似他(十年前)的父母。他看见豁嘴的脸、路尼的脸。他看见班珂和拉蒂法的脸。甚至还有一个捧着花束念诵诗歌的亚麻色卷发少女的脸——他记得自己将剑刺入她的胸膛,只是早已忘了她的名字。它们攒集着践踏他的身躯,将他劈成两半,一半麻木无感而另一半用以承载所有的痛苦。他惊诧,更想嗤笑,他从未想象过这些蚂蚁般弱小的面孔竟会伤到他,但事实是他麻木的一半不断飘升,痛苦的一半则像座被天灾毁灭的城市一样,扭曲、崩塌、粉碎,埋葬在滚滚而来的影子的洪流中。
  可是光芒也随之灌进来了,极力地涨大他的瞳孔。当影子都涌往身后,他视野内的唯一景象是一个年轻的茹丹女人,背对他,横吹长笛。她的头发雪白,像一条因极度炙热而发亮的河流。
  “达姬雅娜!”
  他喊出声。呼吸在这最后的使力下石化了。但他不顾。或许喊叫本身只为了唤醒那被巨大煎熬所湮没的另外半个躯体。“——达姬雅娜!”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是正在拯救他的人,然而她转过身来。他看到的仍是影子,一个相貌毕肖他的十余岁女孩的脸。她盛装端丽,披着新娘头纱,诞生她的世界仿佛只给了她笑这一种表情。她向她的兄长伸出手,天真无邪的面容消亡于抹灭一切的强光里。
  
  海因里希在水中喘息着。当他听见自己喉间的嘶声浮出水面,强光与黑影统统退去了。
  他躺在床上。不知名的房间,陌生的布置。恍恍惚惚猜测这应是他从未到过的宅邸。随后他才察觉全身滴水如漉,都是冷汗。
  正是这个发现让他认识到自己还活着。
  床边有人俯身下来,似乎在详细观察他的眼瞳。海因里希一时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可以确定,他们素不相识。“大人,”对方说,“您终于醒了。”
  前宗座侍卫长的唇动了动,但没能形成任何话语。
  侍从替他把湿透了的盖被掀开,去换一床新的。他这才有机会看到给自己带来无尽苦楚的身体。腰部的创口没有包扎,敞开在外,比之最初的小小刺伤,现下它已成了恣意吞噬着他的巴掌大的黑洞。先前开口的那人——显然是位专业人士——用细棍极轻极轻地在它周围刮蹭,刮出一些小白点,又将一撮鲜活蠕动的新的小白点刮进去。难以言述的刺痒泛上来,海因里希侧头一望,床沿下盛接脓血的铜盆里浮着一片密密麻麻的白。许久他才瞧清,那全是死去的蛆虫。
  他想吐。不过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
  “据说以牛奶和蜂蜜喂养的干净的蛆,用它来拔除毒血、腐肉,效果特别好。哈,看来果真如此。”一个熟悉的女声,“医师,辛苦你了。”
  被长斗篷严实披裹的身影从房间一角踱过来,摘下兜帽,露出明锐飞扬的双眉和细挑眼角。海因里希长长吸着气,不知此刻有她在身边是幸运,抑或羞辱。“……阿玛刻。”他说。
  这个名字脱口的刹那他发现自己的声带干涸了。它喑哑、淤塞,甚至崩裂。原本如同利剑的嗓音如今锈迹累累,令人耻于碰触。
  “你从昏迷到现在一共五天,”阿玛刻毫不在乎地笑,“也惨叫了五天,隔了四重门和两条走道都听得见。好在这儿地底就是圣廷审判局的监狱,别人司空见惯,倒没给你丢什么颜面。”
  海因里希合上眼睑。他无力质疑,此刻就算一个六岁的幼童也能轻易将他扼死。“那个茹丹人用的毒成分很复杂,”他只听医师接过话头,“包含斑蟊、影蛛腺体和黑莲花萃取液,还有几种完全超出我的认知。好在按这种方法,大部分是拔了出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危及生命了。当然,有点不舒适……是难免的。”
  是说姑且捡回了一条命么?“……刺客在哪里?”
  一名同样陌生的侍从乖巧地走上前。他端着盘子,里面的东西为一张污血斑驳的白布盖住。
  海因里希用自己仅能移动的眼神吩咐医师将布揭开。但就在他与盘中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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