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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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指弦-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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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厂退役前,吕叶寒就知道自己效力的这个机构,在朝里朝外、江湖民间,已是臭名昭著。他这个万人之选的探案高手,人人敬畏的金牌役长,也曾以“精忠报国”之名,做过一些愧对天地的勾当,所以,他这看似急流勇退的做法,是对自己不安内心的抚慰,对自己逐渐堕落人格的一种救赎。
他庆幸自己的选择:退出东厂,做一个寻常的捕快,为普通百姓办一些普通的案子,积些阴德阳德,希望天年享尽后,不至于落入阿鼻地狱。
当然,杰出的捕快,很少得享天年;而落到吕叶寒手里的案子,不可能是普通的案子。
日后写公案小说或者笔记小说的文人,会把这个案子称为“断指案”。所有受害者都是青年女子,在受尽凌辱被杀后,都被残忍地斩断一根手指。
廿余位受害者的背景大不相同,从大家闺秀、小宅碧玉,到蓬头村妇、烟花浪女,凶手的目的显然只是嗜血般杀害一个个无辜女子,没有明显的寓意。
根据吕叶寒的经验,这样的人,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邪魔”。
不但是邪魔,而且是个无比机警、擅长遁形、武功精尖的邪魔。
吕叶寒接手这个案子之前,已经有三名资深捕快栽在凶手刀下,一死二伤,伤者都是脑部遭到重创,竟道不出自己姓名、辨识不出家人,全然失心疯了一般,喜怒无常,便溺也不能自理,生不如死。吕叶寒看到同僚的惨状,暗暗立誓,要为他们雪恨,为捕快们赢一份尊严,为百姓除一恶魔。
但整整六年了,断指魔仍隐行迹于江京府的一江一湖之间——因为层出不穷的凶案都发生在江京,吕叶寒知道这混蛋就在本府,可是将凶手正法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吕叶寒在东厂的时候就是顶尖的神探,他不会盲目地去追那些毫无关联的线索。他知道最有效的办案,是综合分析,推理出凶手的身份脾性、行止规律。他悉心收集“断指案”的所有资料,案发地点、案发间隔的时间、受害者的特征、作案手段,然后在脑中反反复复地推断演算,估摸凶手的下一步行动,希望能在下一次作案时抓个正着。
两年后,吕叶寒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对手,这个仍然隐在暗处的凶顽,远非寻常的鲁莽粗鄙、意气用事的恶汉,而是一个处心积虑、同时又狂妄到了极点的邪魔。
邪魔显然也摸清了吕叶寒的背景,知道江京府这位新任的总捕快曾在大明的最高特务机构东厂任职,查办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案。于是,邪魔作案的激情似乎更为高涨。他有意给吕捕头留下了一个个只有苦思冥想后才能找到的线索,让捕头一步步接近自己,但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次次躲过一劫又一劫。
他每躲过一劫,就是另一个无辜女子惨遭一劫的时候。
一个血手印、一首唐诗、一枚血红的蜘蛛、一把无头的长剑、一叶漏底的扁舟……这些留给吕叶寒的模糊线索,都是精心的布局,虚虚实实,亦真亦幻,也只有吕叶寒这样的侦破高手可以领悟,有资格参与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只不过在这个游戏里,很难说谁是猫,谁是老鼠,这才最有趣,邪魔一定度过了罪恶一生中最快乐的六年。
而吕叶寒的耐心,在一点点被磨去;失败感,在一点点吞噬着他的自尊。这六年里,江京已经换了三任知府,政客们的耐心,更容易被磨去,他们免不了对迟迟未能破案的总捕头犯些嘀咕,甚至,起了二心。
新从京城调任来的副捕头莫宗泽,大概就是知府大人随时准备替代吕叶寒的人选吧。莫宗泽青年才俊,在京畿一带破获数宗大案,声名鹊起,调任到江京来协助破获断指案,不是明摆着表达了上司对吕叶寒的失望吗?不论怎么看,莫宗泽都比吕叶寒出色:吕叶寒早过不惑之年,已现衰老之相,满脸皱纹,莫宗泽青春少年,白面朱唇、剑眉朗目;吕叶寒身形佝偻,莫宗泽伟岸俊逸;吕叶寒不受上司待见,莫宗泽和知府、总兵经常把酒言欢;吕叶寒到老还是孤身一人,莫宗泽少年娶娇妻,妻子出自京城的开国武官世家,据说武功不在莫宗泽之下。
更可恶的是,莫宗泽缺少对长辈同僚的尊敬。一到江京,他就逐一挑战吕叶寒的整套侦破体系。比如,邪魔为什么乐此不疲地杀害无辜女子,为什么要截断手指?吕叶寒说,凶手想证明,他比六扇门中的高手更胜一筹,断指是他的战利品、纪念品,他的骄傲。莫宗泽却说,这是凶手对自己的一种补偿,补偿什么呢?孤单、没落、事业不遂、甚至阳物不举——手指不就是阳物的替代?这样的荒谬论调,竟逐渐赢得了知府大人的频频颔首。
吕叶寒陷入了更深的抑郁中。
此刻,深秋暮色的一片氤氲中,清安江边那幢小楼显得更为鬼气森森。吕叶寒透过藏身地穴封顶的一条狭缝,冷冷瞩目着二楼半开的窗牖。他从腰间摸出酒葫芦,吞了一大口本地最烈的名酿“一江秋”,火辣的酒入愁肠,并没有太多提神的功效,相反,这是吕叶寒连续数日失眠时的一种自我麻醉,可以暂时忽略尊严和偏见、暂时忘却三十功名尘与土——他禁不住联想到高悬在东厂大堂上岳飞将军的画像,和堂前“百世流芳”的牌楼。此刻在他看来,“百世流芳”几乎是对东厂倒行逆施的反讽,也是对自己在这桩大案面前束手无策的讥嘲。
好在东厂的那些年经历,至少教会了吕叶寒一件事:要想达到某个目的,要用尽任何手段。
这是他取胜邪魔的最大优势。
多年成功的操纵,断指案的元凶也许逐渐疏忽了重要的一点:并非只有他会布局。
那幢小楼里,四个月前住进了一位孤身女子、一个老妈妈和一个丫鬟。那女子是位新寡的少妇,明艳不可方物,而且从穿着服饰到楼内摆设都极富品味,尤擅工笔花卉的描画。她的出现,自然而然在江京一带的风流士子间引起了骚动。已婚的、未婚的和将婚的狂蜂浪蝶们接踵而至,登门拜谒,那女子持礼相待,对潮水般来袭的情挑,款款笑纳,却丝毫不放纵,只是给自命风流的文士们足够的遐想、足够的期盼,却不越雷池。
士子们只要稍作打听,就会知道,这位戚夫人年方二十,出自南京望族。戚家枝繁叶茂,戚家子弟亦官亦商,都是显贵人物,随便找其中一位聊聊,就会知道,戚夫人没出阁前,在金陵就艳名远播,引无数名门士子、英雄豪杰拜倒裙下。只是命运不济,她偏偏选择了一位名叫张友龄的才子为婿。才子命薄,婚后不到两年就一命呜呼,戚夫人哭断肠,不愿在伤心之地驻留,但也不愿尽弃繁华,于是选择了江京这个大都市住下。
戚夫人,就是吕叶寒精彩计划的核心。
戚夫人确有其人、确有其事,但只有戚家核心圈子的人知道真相:真正的戚夫人已经秘密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下修补着受了重创的心灵。倚江小楼里的美女不过是秦淮河上一位新露头角的歌妓。这位伪装的戚夫人有着同样的倾国倾城之色和严格的琴棋书画训练,吕叶寒几乎耗尽了所有积蓄,为她租下这幢小楼、雇佣保姆丫鬟、提供日用开销。
至于戚家子弟,为吕叶寒心甘情愿地圆谎,全是因为当年欠他的莫大人情——吕叶寒离开东厂前的最后一案,就是调查所谓的“金陵遗老”案。戚家的祖上曾扶持建文帝在金陵登基,建文帝被明成祖废立后,戚家也受了牵连,一直是东厂监控的对象。大概十年前,有人向东厂告发戚家和一些“建文遗老”结党私会,吕叶寒被指派前往调查。吕叶寒一听到这个所谓的“任务”,就哑然苦笑:建文一案,已过去两百年,即便“遗老”们存在,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又能怎么篡权呢?这显然是戚家在朝内的异己诬陷诟害。按照东厂“宁枉勿纵”的作派,即便空穴来风,即便莫须有,戚家也逃不了干系,怎么也要折腾个家破人亡才能干休。也是戚家气数未尽,吕叶寒厌倦了东厂骄纵跋扈的风格,察知戚家清白后,只是以“不善乡里”之名逼戚家缴了一堆银子,保住了门庭人丁。这样,关键的时候,戚家帮助吕叶寒,设了这个计。
这的确是关键的时刻,吕叶寒事业上的最关键时刻,他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
他严密分析了断指邪魔对受害者看似随机的选择,多少得出了一些规律。最初,或许是因为羽翼未丰,邪魔选的受害者主要是寻常民妇:和丈夫怄气回娘家的少妇、私会情郎的少女、为抄捷径走入空巷的丫鬟、蹩脚青楼里的色衰娼妓……对这些女子的杀害,相对比较容易,官府也不会太重视。稍后,邪魔的经验越来越丰富,选择的谋杀对象也逐渐加大了难度,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艺名远播的伶人、法力神通的女道士,最近的一个案子,受害者是江京府总兵大人的小妾,按照这个规律下去,知府大人的千金迟早也会遭毒手。
难怪莫宗泽被急吼吼地“请”来,因为火已烧入官府。
吕叶寒推论:邪魔作案成功越多次,和官府的周旋成功越多次,胆量就越大,越希望做出更大更轰动的案件,这样才能得到最大的满足。
这也是吕叶寒希望能取胜的法宝:他和邪魔已经能心意相通,他能感知邪魔的需求,他来帮助邪魔选定下一个目标。
安插冒牌戚夫人的工作始于总兵府小妾被害之前,但那个时候,基本的做案规律已经存在,总兵府案只是更证实了吕叶寒的推测,邪魔对大案的胃口越来越好,寻常民妇已不足以让他觉得有趣味。出身金陵世家、又迅速成为江京府社交圈第一名媛的戚夫人简直是天赐,邪魔应邀而至。
这数月来,吕叶寒几乎夜夜埋伏在戚夫人的小楼外——邪魔通常是夜间作案,所以至今没有任何人在案发现场见过凶手的嘴脸,甚至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而见过凶手身影的捕头则非死即失忆。濕戚夫人在夜间也会见客,灯火阑珊处,有时候还会飘来幽幽古筝之音。那个时候,吕叶寒倒可以打个盹儿,客人散去,小楼一片漆黑后,吕叶寒必须打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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