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垂头丧气:“然后,我就被赶出来顶火盆。说了几句话,便顶几个时辰的火盆子。”
我摩挲着下巴嘶了声:“那上一次呢?额,我说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下大雪的那日,那次你跪在雪地里顶火盆又是为什么?”
江流儿小声解释道:“那次那次是因为师父念经,我不小心打了瞌睡。”
明白了前后缘由,我有些一言难尽地问道:“小弟弟,你一定要出家吗?”
江流儿认真道:“师父说,我是注定要剃度的。”
于是,我任重道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且不说这个祸水长相出家当和尚有些可惜了,就我估计吧,这少年要是真的皈依佛门,凭他这种精神,估计后半生都要顶着火盆子度过了。就在此时,只听我肚子里发出了‘咕噜’一声响,我和江流儿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扑哧一笑。
“寺里过午不食是死规矩。”
见我神情里透着三分失望,举着火盆的江流儿抿嘴一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的胸膛。我迟疑地伸出手,少年朝我眨了眨眼睛,我便从他衣襟内侧摸出了一块被布帛包好的素饼。
江流儿朝我一笑:“特意给你藏的,趁现在没人,小善快吃吧。”轻车熟路的样子,大概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现在依旧是呵气成霜的冬天,然而那块饼还带着少年的体温。
虽说我一直很讨厌那个骗我喝孟婆汤的人,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了。掰下一块我喂给他,江流儿咧嘴一笑微微张开嘴便咬住了那块饼,然后朝我笑得像个单纯的傻子。
“你们两个在那里干什么!”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道呵斥的声音。
江流儿苦着脸:“啊糟了,被迦叶师叔发现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剩下那半块饼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我哽得直翻白眼,但还是在被人揪着衣领转过去的时候咽了下去。我无辜地望着那个来势汹汹的几个和尚:“没、没干什么啊。”
那和尚拧着眉,盯着我嘴角的饼渣子:“寺中弟子不得随便接近江流儿,难道你不知道这个规矩吗?”举着火盆的少年身子微微一抖,更加丧气地垂着头。
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个,我仰着头直白地反驳道:“为什么?江流儿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也不是什么穷凶恶极的罪人,为什么不能接近?而且我既不是你的弟子,也不是你们寺中和尚,凭什么要守着这个规矩?”
和尚长眉拧得越发紧:“你即是我寺中的俗家弟子,便应听本座管教!”
说着,那和尚手指一点我眉心,便将我定在了原地。
我惊讶无比地盯着那个和尚怎、怎么可能?
江流儿急道:“师叔!”
“既然这个小子想在这里陪你,本座若是不随了他的心愿,岂不是显得本座不近人情?”手握佛珠的迦叶没什么语气地说道,“至于江流儿你,既然在这里受罚便应自省错误,好自为之吧。”
少年神情一怔,眉眼间随即抚上一抹受伤之色。我保持着动作僵硬地坐在地上,只能转动眼珠,目送着那些和尚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离开。虽然说我如今是个半吊子的尸鬼王,但是也并不代表我前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刚才那个师叔不过是随便一点,就可以将我定住,说明他不应该只是凡间的一个和尚。
江流儿顶着火盆,神情黯然,沉默地跪在青石砖上。
天上乌云聚拢,正是大雪降临的节奏。
我凝神想要冲破迦叶给我的定身咒,然而用了半天劲,却还是半点用都没有,不仅如此,周围骤降的气温倒是把我冻得上下牙齿直打架。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素白大雪就从天上缓缓飘了下来,带着安定人心的作用。
青山古寺,朱墙白雪。
紫烟香炉,红颜初见。
绒雪覆了自己满头满身,而我也因为太冷而维持不住法术,重新显出了本来的女儿身。浑身仿佛浸泡在冷冽的冰水里,所有的知觉都被冻得麻木,但是在麻木之中又能清楚地感受到疼痛,一如当年在往生桥畔上的感受。
“听老人家说,只要喝了孟婆汤,人世间所有的痛苦都会忘记。”
你骗人!你从来都没有下过山,又从哪儿听来的。
“你看,我说的吧,是甜的。”
你又骗我!这个汤,明明就是苦的。
我还记得当初被人连哄带骗地灌下了孟婆汤,明明忘记了所有的前尘,可却还记得撕心裂肺的痛苦。我大概是做得最失败的尸鬼王,因为不是我懒得恨人,而是根本不知道应该去恨谁。前面那几任把仇人祖坟都刨了的尸鬼王们是因为他们记得自己的过往。可我喝了孟婆汤我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又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到哪里去。
身上的冰凉渐渐化去,化作了凉水涓涓渗入衣衫。
我怔怔地睁大眼,抬头往上看去,便见到了顶着火盆的江流儿。不过十几岁的少年,眉眼干净青涩,可是紧绷起来的下颌线却透露出了三分固执与倔强——
固执地再三挑战佛门权威;
倔强地重复受罚而非认错。
他眉目轻触地说道:“小善对不起。”
我怔怔地望着他,头发上的积雪因为火盆的缘故化作水顺着发梢滴落了下来。
“我还记得遇见你的那天,是大寒。”
对啊,是大寒,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那句话仿佛从上古洪荒传来,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神经,又和眼前少年的声音缓缓重叠在了一起,最后一同裹挟成了记忆的河流。
恍若前生缘分,仿佛来世路途。
很久以后,少女才轻声问道:“江流儿,你累不累?”
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一般。
那句话里,举着火盆的江流儿先是神情一怔,再是红了眼眶。
第82章 佛门十年磨刀()
大雪绵延下了好几日;而我也因为那天雪地受罚生了场大病。
大概因为我成妖三百年都没有打过几个喷嚏,积攒起来的结果便是病来如山倒。而江流儿走进房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擤着鼻涕的少女,还有撒了一地的纸。
少年无奈一笑;把药端过去:“这是我自己上山采的草药,小善你趁热快喝了吧。”
我嫌弃地捂住鼻子,满腹怨念地盯着江流儿。
江流儿眼神一阵飘忽,耳尖不由自主地开始泛红:“小善你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狐疑地打量了他半响,然后抛出一个问题:“你,很讨厌我吗?”
少年睁大眼;连忙摆手矢口否认:“当然没有了!我、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呢?”
寺院里的那些和尚不喜欢江流儿;所以他们不可能给少年草药。
盯着江流儿布满泥泞的衣角,我无理取闹般地说道:“不然你端着这样一碗乌黑乌黑光闻起来就让人想吐的汤药,是打算毒死我吗?”其实;我并没有娇生惯养、阴阳怪气的毛病,相反,过去在迦楼罗手底下;我练就的就是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本事。可是现在我一见他那和当初端着孟婆汤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动作,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偏偏想要和他反着来。
江流儿呆萌地啊了一声,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其实嘴上说不讨厌我;心里其实巴不得我早点离开;对不对?”少女吸了吸鼻子;瘪着嘴巴的样子有些可爱还有些逞强,“还说什么所有的缘分都到此为止,下辈子不要来找你。呵,以为自己转身就走的样子很酷吗?那你干嘛不再放点狠话,干脆说生生世世永世不再相见呢?哦不,你已经没有机会了,后面那句话应该是我来对你说呜呜——”
江流儿拿着一大块蜜饯塞进我嘴巴里,顺势堵住了我的碎碎念。少年似是疑惑,伸出手摸了摸我额头:“小善你怎么又开始说胡话了?难不成,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我瞪着眼:你才把脑子烧坏了!
江流儿笑眯眯地说道:“乖,你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少年的睫毛浓密又长,不笑的时候是朗月风轻的俊朗,若是笑了起来,便是朗月入怀、清风徐来的好看。
果然,在八卦与秘密面前,一切都是并不重要的。我一边嚼甜得齁牙的蜜饯,一边在少年略显紧张的目光下接过药碗:“哦,什么秘密?”捏着鼻子,我皱着一张脸咕嘟咕嘟就将难喝到死的汤药全部包进了嘴里。
“小善,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八卦地抬起头,只见江流儿先是低头抿嘴一笑,略显青涩害羞。
然后,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双眸映出了我鼓着嘴巴的样子:“那个人,就是你。”
话音刚落,我嘴里难闻的乌墨色汤药尽数喷了出去,均匀地喷了少年满身满脸。
我脸颊通红地看着他,讪讪道:“对不起。”
江流儿艰难地擦去脸上的药汁,整个过程中动作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我默默地把被子更加紧地裹在了身上,随时准备好了对面少年冲过来痛扁我一顿的下场。然而很久之后,江流儿才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地说道:“没关系,我再去给你煮一碗好了。”
步履匆匆之间,仿佛有些踉跄。
目送江流儿彻底出了门,我便火速地掀开被子冲了出去把门咣地声重重关上,然而压抑不住的还是胸腔里足以媲美塞上高原跳秧歌的心跳!天,那个小鬼头刚才是在对我告白吗?
最重要的是,我摸了摸发烫无比的脸颊——我我我我居然被一个小屁孩给撩了?
我咬着手指头:刚才江流儿说出那两句话的时候,我明显能感觉到自己心跳漏了好几拍,可是我已经喜欢阿奘了呀,现在这样会不会太水性杨花了一点?
我默默地在心里鄙视了自己几句,可转念一想,按照时间来说,我先遇到的是江流儿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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