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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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 第2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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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懈边军防备,趁机偷袭?
  “确已查明?”
  “杨佥宪,”张铭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问道,“顾同知未告诉佥宪?”
  “什么?”
  杨瓒满头雾水。
  “日前,顾同知领百名骑兵夺回慕田峪,后深入草原,寻到别部营地,放火烧帐,杀牛羊千头。”
  什么?
  乍听此言,杨瓒眼睛瞪大。
  顾同知草原放火?
  “顾同知走后,又有其他部落袭击,别部帐篷全被烧光,老人孩子尽数身死,妇人和牲畜都被劫掠。”
  “也就是说……”草原之上,再无别部?
  张铭点头,声音微扬。
  “别部不存,附庸部落也将被瓜分。鞑靼凶蛮,此时附庸未必能得到好处。一言不合,杀死首领,吞并整个部落,半点不出奇。”
  相比之下,明朝对降者的态度,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
  性命无虞,还会划分出一块地盘,许部落内迁。
  哪日住得不舒服,大不了再偷跑回草原。带着明朝的丝绸茶叶,不愁找不到买家。
  “弘治八年,鞑靼部内讧,北部亦卜剌同伯颜部仇杀,战败之后,首领窜至兴和,联合阿尔秃厮部,叩边劫掠。被大同总兵官领兵杀退,逃至乌斯藏。走投无路之下,于弘治十年请求内附。朝廷准其请,划出草场,更发还缴获牛羊。”
  说到这里,张铭喜色渐消,眉间拧紧,现出一丝恼怒。
  “弘治十二年,北部首领杀边将,叛回草原。弘治十三年,叩边劫掠,被太原总兵所破,再次请内附,朝廷上下不记前仇,予以恩准!”
  又准了?
  杨瓒愕然,表情中满是不可思议。
  张铭气急而笑。
  “当时,内阁六部合议,上奏天子,定下的章程。”
  自始至终都没人想到,该问一问阵前杀敌的边军。
  天子怀德,以仁治四海,用圣人之道感化蛮夷。说起来的确好听,但在现实中,多数时候却是损己利人。
  旨意抄送京城,下到边塞,英国公独坐整晚,不停擦拭先祖留下的佩剑,人像老了十岁。
  张铭看在眼里,却是毫无办法。
  只不过,狼性难驯,尤其是白眼狼。
  弘治十五年,北部再次叛逃,这一回,不只杀边关守将,更劫掠沿途村庄,杀伤两百余条人命。
  奔至隘口,才被边军拦截,留下十余尸体,逃回草原。
  那一战,领兵之人正是才方。
  战后请功,奏疏之上,才指挥使仅列末尾。圣旨下达后,内调营州左屯卫,被孙同知压制,郁郁不得志,终含恨而终。
  此次,别部附庸来投,依张铭之意,压根不该放开隘口,当全部赶回草原,生死由天。被他部吞并仇杀,省得边军再费力气。
  奈何蓟州是边镇重地,不是张总戎自己说得算。假使顾鼎不反对,顾卿赵榆都点头,事仍不可为。
  咬定牙关,将人拦住,被科道官参上一本,他倒是无妨,大不了再回北镇抚司,为天子掌管豹房。朝中的老父怕会不得安生,被有心人攻讦。
  世事无奈。
  杨瓒教导朱厚照,实在无法,必须要忍。
  现如今,他和张铭都面对同样的情况。
  凭一己之力,无法摧毁密结的大网。落入网中,唯一能做的,即是寻到薄弱处,尽力撕开一处缺口,好歹能对得起良心。
  说话间,两队边军行过。
  急着去见顾鼎,张铭没有多言,抱拳告辞。
  杨瓒还礼,目送张铭的背影消失在帐后,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站了片刻,终迈开脚步,向医帐走去。
  朔风卷过,六角扑面,边塞之地又开始飘雪。
  路面为新雪覆盖,似铺一层薄毯。人行过,留下浅浅印痕,很快为莹白填满,再不可见。
  顾总戎归来,顾卿赵榆接手善后事宜,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也变得清闲。
  拟就名单,写好战报,无所事事。两人翻开兵书,摆开棋局,倒也自得其乐。
  棋局过半,杨瓒掀起帐帘。
  顾晣臣倚在榻上,手落黑子。谢丕盯着盘面,眉头紧锁,似被难住。
  听到声响,两人同时抬头,见是杨瓒,都笑了起来。
  “杨贤弟来得正好。”
  谢丕忙招手,道:“帮为兄看看,这一步该怎么走?”
  室内点着火盆,官帽上的碎雪瞬息融化。
  解开领口,除下斗篷,杨瓒走到榻边,俯视错落的棋子,绞杀成一片的战局,不禁摇头。
  “于棋艺一道,小弟实不精通。”
  “贤弟莫要谦虚。”谢丕道,“家父少有送人石棋,李阁老指点更是难得。这些时日,贤弟的棋艺,总该有几分精进。”
  “这个嘛——”
  杨瓒拉长声音,眼珠子转转,单手托着下巴,嘴角微翘,道:“兄长这么说,小弟也不好推辞。就此局而言,胜实难,和局则易。”
  “哦?”
  谢丕兴致大起,顾晣臣也坐直了些。
  “贤弟不妨落子,让为兄一观。”
  “两位兄长不怪?”
  “自然不会。”
  “好。”
  杨瓒走近半步,眸光微闪,忽然挥袖,将盘上棋子尽数扫落。
  “如此,不输不赢,是为和局。”
  谢丕:“……”
  顾晣臣:“……”
  是他们伤得太重,产生了幻觉?
  “兄长?”
  杨瓒侧头,看看谢丕,又看看顾晣臣,请他落子,已经照办,为何这般表情?
  “贤弟果真大才。”
  “多谢兄长夸奖。”
  “……”他是在夸吗?
  棋子散落,棋局无法继续。
  谢丕无奈,只得请杨瓒坐下,亲自倒一盏热茶。顾晣臣伤得最重,脸色苍白,已有些精神不济。
  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杨瓒没有支吾,直接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听罢,谢丕顾晣臣互相看看,都现出苦笑。
  “两位兄长可是为难?”
  “贤弟所言,为兄也曾想过。”谢丕道,“然名单已经拟定,依贤弟之意,顺序的确可改,人却不能划去一个。”
  放下茶盏,杨瓒知道,谢丕语意未尽。
  “小弟愚钝,兄长何妨尽言?”
  “罢。”谢丕长出一口气,铺开名单,点出中间几个名字,开始为杨瓒解释。
  “延庆知州是兵部左侍郎同族,永宁知县与大理寺少卿连宗,平谷知县同工部郎中是姻亲,昌平同知乃鸿胪寺卿之婿……”
  随谢丕讲解,杨瓒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同窗,同宗,同乡,同榜,同科。翁婿,连襟,表亲。”
  “朝中地方,千丝万缕,牵连不断。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到这里,谢丕顿住,捏了捏额角,无奈之情更甚。
  “狭西总制,巡抚都御使杨一清,贤弟可曾听过?”
  “确有耳闻。”
  “弘治十五年,鞑靼叩边,杨都宪与大同总兵官联手退敌,斩首三百。战报和请功奏疏送到朝廷,天子下旨封赏,直拖到弘治十六年七月,赏银才送到边塞,且少去五成。其后,更是连续半年拖延军饷,险闹出哗变。”
  “弘治十七年,鞑靼再次叩边,战果不及前次,同是杨都宪上疏,封赏的银两布匹两月后即送到,且一两不少。之前拖延的饷银,也补发三成。”
  话至此,只剩一层窗户纸,轻轻一触,就能捅破。
  “两份奏疏,区别只在几个名字。”
  轻飘飘一句话,犹如山重。
  压在心头,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子封赏,需下六部施行。杨贤弟也看到,如不是晋地送来粮食伤药,镇虏营和墙子岭都将断炊,营中的伤兵也将十去七八。”
  “圣意不可违,却能拖。”
  “内库封赏,只能偶尔为之。边塞平稳,军饷发放,仍需户部光禄寺。”
  杨瓒沉默,顾晣臣亦然。
  谢丕嘴里发苦,终坚持道出全部。
  “如先时所讲,你我终将归京,边塞之事仍需交由他人。我知贤弟不满,我又何尝愿意。”
  “然好心未必能做好事。”
  “情况如此,你我位卑职轻,能做的,仅是回朝之后,尽量为将官奏请封赏。余下之事,实是无能为力。”
  杨瓒正四品,谢丕正五品,顾晣臣正六品。
  在庞大的文官系统中,均处于“起步”阶段。
  别看杨瓒品级最高,一个佥都御使,并无多大实权。如不是机缘巧合,得两代天子看重,御赐金尺宝剑,又同厂卫交好,其在朝中的地位,甚至比不上谢丕,遑论同尚书侍郎掰腕子。
  如今是进也难,退亦难。
  就此妥协,实不甘心。不妥协,造成的后果,恐非他乐见。
  “真没有办法?”
  谢丕摇头。
  “依贤弟所言,名单次序可以更改,杀敌之数也可列上,但……”
  话没说完,谢丕便停住。
  结果既定,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杨瓒深吸一口气,压下烦闷,沉声道:“兄长不必再说,小弟明白。”
  “贤弟?”
  “一时孟浪,为难兄长,实愧疚难言。”
  说着,杨瓒站起身,拱手揖礼。
  “万万不可!”
  顾不得腿伤,谢丕猛然站起身,一把托住杨瓒手臂。匆忙之间,未能立稳,两人竟一同栽倒。
  “以中,季珪!”
  顾晣臣吓了一跳,忙撑起身,扯动伤处,顿时眼前发黑,砰一声栽到榻下。
  三个伤员,都是疼得直吸凉气。
  趴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样的狼狈。
  神情变得奇怪,心思转动,终没忍住,同时笑出声音。
  笑到后来,声音沙哑,眼角微红。咸涩的泪,顺脸颊滑落,砸在袍上,洇出点状水痕。
  以命拼杀,保疆卫土,却被他人轻取功劳,如何能够甘心?
  杨瓒不忿,顾晣臣郁恨,谢丕何尝没有怒火。
  先时拼命压抑,今遭一次爆发,性情所致,竟在地上抱团痛哭。
  不甘,不愿,恼怒,愤恨。
  对敌的心惊,濒死的绝望,遇生的惊喜,战后的无奈。
  北方荒原,一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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