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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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 第1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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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十六等几经思索,终生出脱去匪身,招安上岸的心思。
  “沈岳其人,心狠手辣,安忍残贼。凡不降者,必百般折磨,方取其性命,家眷亦不放过。”
  “为其所困,不若受朝廷招安,尚能得个出身。”
  靠在囚室里,思及往日,谢十六口中苦涩,心情复杂难言。
  舱室门开启,看到被带进来的十几名海匪,双眼瞪大,乍然发出笑声。
  声音沙哑,如砂石相击,刺人耳鼓。
  校尉皱眉,上前两步,刀鞘击在舱壁上。
  “闭嘴!”
  谢十六充耳不闻,仍是笑。笑声中夹带着咳嗽,少顷,嘴角竟溢出血来。
  十几名海匪,不乏同谢十六“相熟”之人。见昔日对手落到这般下场,心惊之余,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盗就是盗,匪就是匪。
  命债累累,主动来降,照样不能洗脱血债。但为保住家人性命,风险再大,也要走这一遭。
  走进囚室,施天常靠着舱壁,盘膝坐下。不觉害怕,倒有解脱之感。
  “沈大当家疯了。”
  “凭几百条船,千把人,就想同官府叫板,不是疯还能是什么?”
  “他想死,别拖着兄弟们!”
  来降之人,多是海匪中的小头目。如施天常,更得沈岳信任,是岛上响当当的第二把交椅。
  半月前,听闻钦差南下,许光头一伙均被剿灭,心中已存疑虑。知晓沈岳的打算,当即惊得魂飞魄散。
  和官府相争,活腻了吗?
  做贼不代表乐意造反!
  施天常再不敢犹豫,带上十几个信任的弟兄,搭上帆船,趁夜潜逃来降。
  “大当家同倭贼搅合,愈发没了早年的样子。”
  “不是活不下去,谁乐意做匪?”
  “不杀妇孺的规矩,还是大当家早年定下。现今倒好,全忘在脑后!弟兄们提起,更要挨‘家法’。”
  “那些个倭人是什么东西,就是一帮畜生!”
  “福宁州地界,多少个渔村被祸害。又要截县衙府库,咱们弟兄有几个脑袋?”
  “这样下去,必是自取灭亡。”
  “二当家劝了几回,大当家硬是不听。现在岸上都不叫咱们海匪,叫倭贼!”
  “老子是明人,怎么就成了倭贼!”
  因王主事的谋划,锦衣卫并未马上动刑,只将人带入兵船羁押。
  十几个海匪,均是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空余的囚室全被占满,整间舱室都显得拥挤。
  谢十六笑够了,闭上双眼,靠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刚刚大笑,扯动身上伤口,又开始流血,一阵疼似一阵。
  其他海匪同样满身鞭痕,瞪着施天常等人,满心愤懑。
  都是海匪,一样主动投案,凭什么自己被一顿狠抽,这些人就毫发未损?
  凭什么!
  海匪低声咒骂,番商却格外安静。
  佛郎机人有语言障碍,听不懂,自然没法搭话。
  大食人惦记着投诚,为此不惜出卖亲兄弟。
  每见舱室门打开,都是满怀期待。怎奈杨瓒始终未曾出现,随日子过去,希望变作失望,人也逐渐消沉。
  出不去,也没个说法,不晓得要被关到猴年马月。
  这些官军,个个凶神恶煞。
  哪天举起长刀,咔嚓掉自己……阿卜杜勒打了个哆嗦,紧紧长袍,不敢再想。
  倭人最为安静。
  每天只有半张硬饼,还时常被阿奇兹“克扣”,肚子咕噜噜直叫,饿得没半点力气。水也只有一碗,压根不够分,每人只能润润喉咙。
  又饿又渴,还要面对锦衣卫审讯时的惨状,实在受不了,只能用破布堵住耳朵,直挺挺躺在囚室里。
  好歹节省些力气,熬到下次发饼。
  两三人一间囚室,能够躺下休息,全仗身材矮小。换成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别说躺下,坐着都伸不直腿。
  舱室门关闭,视线变得昏暗。
  施天常等早有心理准备,只要能让家人活命,脱离沈岳,任何事,他们都愿意做。被关几天,又算得了什么。
  “回来的弟兄说,钦差铁面无私,痛恨海匪,尤其痛恨同倭人勾结的海匪。”
  “我等主动来降,供出沈大当家,应该能保住性命。”
  “难说……”
  “二当家,你瞧着,这钦差会如何处置我等?”
  施天常没出声,另有海匪道:“我等看不惯那些倭人,从不和沈大当家一起上岸。弟兄们都能证明。抢劫海船顶多坐牢。马七那些,和咱们一样是匪,杀了也是除害!”
  “对,像秀才说的,过堂时,咱们咬死为民除害,必会被从轻发落。”
  “助官兵登岛,遇上朝廷开恩,还能得一官半职。”
  “想得美!”
  “这事可说不准……”
  几人的声音并不低,谢十六闭上双眼,心中可怜这些人。
  一日为匪,终身为匪。
  同自己相比,沈岳同倭贼沆瀣一气,恶行更甚,千刀万剐不足赎罪。其手下得用之人,罪名同样不小。
  久居泥潭,岂能不染腥臭?
  纵然能把持自身,旁人也不会相信。以杨钦差的行事,必不会法外开恩。
  睁开眼,谢十六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的施天常,扯了扯嘴角。
  可怜啊。
  那位杨钦差,同寻常文官大不一样。遇上他,想被招安,既往不咎,比登天还难。
  自己好歹认清了,烂命一条,早晚都要砍头。
  这几个,怕还在做梦。
  摇摇头,当真是可怜。
  杨瓒没急着离船回岛,而是寻一间隐秘舱房,同王主事详议此股海匪。
  顾同知坐在一旁,绣春刀佩在腰间,表情不变,少有插言。
  校尉请命守门,悍然同卫军抢活。
  卫军不满,表情极其不善。
  顶着同袍带刺的目光,校尉挺直腰背,坚守岗位。
  里面太冷,随时可能刀光剑影,血溅三尺,避开为妙。门边地方不小,挤一挤,总能站脚。
  校尉表示,都是同袍,别太小心眼。
  卫军瞪眼运气,再三告诫自己,眼前这是锦衣卫,不好惹,动手不值当……不好惹个球!
  在钦差跟前露脸,何等美差。
  好不容易得来,这些跟进根出的还要抢,还有没有天理!
  船舱内,王守仁言简意赅,将先时遣人散布消息,促海匪内乱等事道出。
  杨瓒听得咋舌。
  顾卿端起茶盏,抿一口温茶,长睫遮盖眼眸,心思愈发难猜。
  “计谋粗陋,下官本以为,需多等些时日,方可见成效。”
  率领千人,盘踞海上多年,吞并大小六七股势力,绝非庸碌之辈。
  行此计策,多为搅乱海匪内部,令其互生猜疑,钓几条小鱼,方便绘制海图,派遣卫军剿匪。
  万没料到,鱼饵扔下,竟会钓上这样一条大鱼。
  杨瓒不知道施天常,顾卿却是一清二楚。
  此人同许光头一样,在南京守备太监处留有“记录”。扬州镇守太监做人情,送给顾卿的名单中,亦赫然在列。
  “施天常率人来投,足见海匪内部不睦,裂痕早生。”王主事道,“机不可失,正当行间,诱其再生嫌隙。”
  杨瓒斟酌片刻,手指抚过下唇,对顾卿扫过的目光,半点不觉。
  计策的确好,依此行事,无需大动干戈,海匪即会自内分裂。不过,为使计划更加完美,仍可增添几笔。
  想到这里,杨瓒眼珠子一转,道,“此计甚好,然微末处,或可增补一二。”
  “增补?”
  “正是。”杨瓒点头,“例如,悬赏匪首。”
  顾卿挑眉,王守仁眸光湛亮。
  悬赏?
  大善!
  两人心思急转,同杨瓒商议,各有增补。话费不到半个时辰,即制定出一份计划。依此行事,不动一兵一卒,即可令沈岳手下海匪崩溃。
  卫军出海,必不会遭遇恶战,九成以上,看风景玩海钓,顺带捡功劳。
  王主事停笔,吹干墨迹。
  杨瓒拿起纸页,看着条列分明的一行行楷书,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沈大当家很有些可怜。被这般算计,要么悲剧,要么惨剧,没有第三种可能。
  比起这两位,他提出的建议,当真可用“温和”来形容。
  他的出发点,只以抓人。首恶之外,不欲大开杀戒。这两位却是要一网打尽,凡同海匪沾边,格杀勿论。
  “依此计行事,需官衙张贴告示。”
  “此事简单,奏报京城,再送信宁波府,交刘公公安排。”
  放下薄薄几张纸页,视线扫过顾同知,再扫过王主事,杨瓒摇摇头,遇上这两位,神仙也得撞墙。
  沈岳勾结倭贼,祸害百姓,恶贯满盈,凶狠残虐比谢十六更甚。
  此等恶人,被扎成蜂窝煤,压成煤渣,碾成煤粉,活该倒霉,纯属咎由自取。
  抛开多余念头,杨瓒执笔,就计划写成奏疏,交顾同知看过,遣人递送京城。又当场写成书信,投入信封。
  “来人!”
  声音传出,当即有校尉抱拳领命。
  “今日启程,往宁波府,将此信交给司礼监刘少丞。并言,日前送来密函,本官已经看过。事关重大,查证之后必奏报御前。”
  “是!”
  校尉行礼,退出船舱。
  “施天常等海匪关押兵船,断外界消息。”
  “安排卫军假扮海匪,乘帆船往钱仓所。”
  “给熊指挥使递送消息,声势尽量大些,最好能闻于南直隶各府及福建等地。”
  “时间紧迫,越快越好。”
  一番安排,三人分头行事。
  千余海匪的命运,就此决定。
  刚下兵船,忽见岛上有北来缇骑。观其风尘仆仆,脸色发白,不用问,又是轻度晕船。
  “天子有敕,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接旨。”
  黄绢捧出,杨瓒当即面北而跪。
  顾卿王守仁侧身一旁,同杨瓒一并听旨。
  展开黄绢,锦衣卫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有子,甚喜。成信,杨先生与朕同喜。钦此。”
  海风吹过,几片雪白羽毛零落。
  杨瓒跪在地上,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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