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夜路请放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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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夜路请放声歌唱-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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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我在夜市上一次也没被逮到过,但那样的队伍的确是看到过的。那些头发零乱、趿着拖鞋的打工仔们,嬉皮笑脸、一路骂闹着长长地走过大街。每一个人都强作无所谓,整列队伍强忍着不安。

  暂住证一年一换,换一次九十八块钱。这个价格打得很有策略:说起来只是两位数的支出,其实跟一百差不多。现在想想看都觉得很稀奇:那时候我们居然穷得连九十八块钱都掏不起。

第26节:户口和暂住证的事(2)


  尽管很小心,后来还是被逮到过一次。

  我们这些打工的怕公安局,当老板的则怕工商局。为防端窝,我们全都通霄干活,白天才休息。车间角落一面宽大的裁衣板算是我们几个女孩子的床,另一个车间的另一面案板是男同胞的床。白天老板就把车间锁了,装出里面没人的样子。因此每到睡前,我们渴死也不敢喝水,不然的话,到时候憋死也上不成厕所。

  那天老板进车间取东西,出去时忘了锁门。正睡得香呢,突然有人闯进车间,大声地嚷嚷着什么。我们几个女孩子睡眼惺忪地翻身起来,看到他们疾步走过来,前面一个人掏出一个小牌子,在我们眼前迅速晃了一下,厉声道:“你!出来!!还有你、你、你,统统出来!” 

  有人胆怯地问道:“怎么了?”他便又不耐烦地晃了一下工作证,算是说明了一切。我们这才勉强清醒过来。而之前已经连续工作了近二十个小时,刚躺下不过两三个钟头。人生最悲惨的时刻真是莫过于头昏脑涨之时却遭遇晴天霹雳。

  总之大家都吓坏了。年纪最小的姑娘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有两个姑娘犹豫着开始起身取衣服。还有一个吓蒙了似的,捂在被窝里不敢动。

  虽然我也很害怕,但还是故作镇静地说:“那你们先出去,等我们先穿上衣服再说。” 

  他们愣了愣,说:“快点!”气势汹汹甩门出去了。

  其实之前我确实是那样想的——等他们出去后,穿好衣服就跟他们走。可当他们真的走出门后,突然间却改变了主意。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怒意,使我一下子跳下案板冲过去,别上了插销,反锁了门。我从来都不是什么脸皮厚的人,况且那时又是自己理亏(仅仅因为我们是外地人,仅仅因为我们没有钱办暂住证就理亏……)。但那一刻,出于极度疲惫和对生活的无望,突然间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对其他人说:“睡吧睡吧,实在太瞌睡了……”一头钻回了被窝。

  她们都害怕得不得了,说:“这样行不行?” 

  我说:“咋不行。” 

  很快,外面的人觉察出不对劲了,大力敲着门问:“好了吗?到底好了没有?快点快点!” 

  后来就开始砸门,又用力地踹门,大声叫骂、威胁。门扇忽闪忽闪的,似乎马上就要被踹开了。最小的那个姑娘又哭了起来,后来大家都跟着哭。

  她们对我说:“还是把门打开吧!”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捂着被子,也害怕地流下了眼泪。后来终于渐渐沉入深深的睡眠之中。

  更早的时候,我和我的家庭跟随哈萨克牧民进入深山夏牧场做生意,在深山里支了个帐篷卖粮油日杂。然而,哪怕在那种平均每平方公里还不到五分之一个人的深山老林里,照样有查暂住证的。那几个边防派出所的家伙实在讨厌,没事就到我们帐篷边转一转。看到门口晾的有野木耳,摸摸成色不错,就统统打包兜走。看到油锅里正在炸野鱼,就排成队站在锅边等着鱼出锅,然后每人左右手各拎一条小鱼,排着队站在锅边津津有味地吃……比在自己家还随意,无论干什么都不消和主人家打招呼。虽说占的便宜都不大,但就是让人恼火。

  并且做这些事时,如果你脸色不好看,他就严厉地管你要边防通行证。你说有啊。他又立刻改口要看暂住证。反正总得要一样你没有的。


第27节:外婆信佛(1)


  外婆信佛

  外婆非常有眼色的,每天搬把板凳坐在院子门口等我回家。看到我手上拎着排骨,就赶紧很勤快地帮忙洗姜;看到拎了冻鸡爪子,就早早地把白糖罐子捧到厨房为红烧做准备;要是看到我拎着一条鱼的话,则悄悄地打开后门走了——走到隔壁菜园子里偷芹菜。

  每次偷了芹菜回来,她老人家总是做出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捂着胸口,直吐舌头:“哎呀观音菩萨啊,吓死老子了,老子害怕得很……”哼,我看她才不害怕呢。

  吃鱼放芹菜,是我们家做鱼的传统。其实每次放的芹菜也不多,一两根足矣。问题是我们经常吃鱼,于是乎,夏天过去时,隔壁家菜园子冲我们家这面靠近篱笆处的情景寂寥凄凉,稀稀拉拉……与此同时,外婆偷芹菜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要蹲在那里,探着身子,使劲把胳膊往里面伸,才能勉强够着最近的一根。那时我绝不帮忙,就当给她老人家一个锻炼身体的机会。

  我们如此频繁地偷菜,邻居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人家从来不说什么,总不可能为了几根芹菜,把这个九十六岁的老寿星逮住揍一顿。

  我外婆呢,一看到隔壁家的狗就弯腰摸一摸,看到隔壁的小孩子也夸一夸,整天有事没事笑嘻嘻的,比从来没偷过芹菜的人还要坦坦荡荡、心平气和。

  我说:“你天天给观音菩萨烧香,偷了东西不怕菩萨怨怪?” 

  她说:“老子才不信那些呢!” 

  我说:“你不信还烧什么香呢?” 

  她想了想:“烧香是烧香,扯芹菜是扯芹菜。给你讲你也不懂,你个‘结肚子’!” 

  “结肚子”是四川话,意思就是“与之扯不清的人”,等等。

  好嘛,我从来不偷人芹菜,反而还没她老人家理直气壮。

  我外婆信佛一辈子。还在老家的时候,就是本地佛教协会的会员,还给发了个小红本本,证明她是三宝(也许是五宝)弟子。因为协会里数她老人家的年龄最大(当时就已经八十多岁了),每当协会有活动,一大群老头儿老太太挎着黄布香包排成队走过大街小巷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定是她了。

  而且她们协会还时不时举行一些捐资助学活动,有一次还向我所在的中学捐过钱。当时在我们全校师生的众目睽睽之下,外婆举着“功德无量”的牌子跟在寺庙的大师父身后,严肃而得意。

  他们那个协会还真不赖,经常组织一些朝拜会。参加朝拜会就像参加旅行团一样,还有带队的、解说的,食宿统一安排,方便极了。外婆曾跟着去过都江堰啊、青城山啊、峨眉山等许多佛教圣地。而那些地方,我都从来没去过。等我老了,也要回老家申请加入这个协会。

  每次活动,这些老头儿老太太们都会带一些活鱼活虾上路,预备着用来放生。

  有一次,外婆把一尾红鲤鱼放在天井阴沟边的水缸里。可那鱼总是在水面上跳来跳去的,后来居然跃出来掉进了阴沟,扑扑腾腾地乱挣扎。眼看就到了阴沟入口处,外婆连忙大喊大叫,招呼我们去捉鱼。我们顾不上阴沟里秋苔湿滑,一起跳下去,扑来扑去,个个搞得满身污泥,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条狡猾的鱼绳之以法,重新扔回水缸并盖上木盖。

  我们说:“这鱼什么时候吃?” 

  外婆说:“吃?哪颗牙想吃?这是拿去放生的,积德的!” 

  啊,放生?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浑身臭泥的狼狈样,气急败坏:“既然是放生的,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放了?” 

  外婆说:“不行,现在放,就没人看到了。” 

  “放生就是为了让人看到自己放生了?” 

  “是呢。” 

  无言以对。

  他们那伙老爷子老太太集体放生的场面十分壮观。一人拎一小桶,在护城河边站一排,唱过名后,一起把小桶里的活物连水倾倒进护城河里,然后一起合掌念佛。鱼虾在陌生的水流中扑扑通通地欢蹦乱跳,所有人为自己的善行深深地感动了,目送它们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水深处。

  我妈说:“要是我,我就在下游拿个网兜守着,上面一放生,我统统捞起来,然后统统再便宜卖给那些放生的。” 

  阿弥陀佛,菩萨啊,原谅她吧!

  我外婆长年供着观世音菩萨,雷打不动每天早晚一炷香。看起来很虔诚,但若没出什么事倒罢了,一旦出了事……

  有一次,我妈的身份证找不到了,又急着要用,全家人一起翻天翻地猛找。

  因为那个身份证通常是放在供放观音菩萨的那张桌子下抽屉里的。于是找到后来,我外婆大急,索性骂起菩萨来了:“老子一天到黑,早也供你,晚也供你,哪一点亏了你。结果连这么点东西都看不住,老子供你还有什么用?”——看,她把菩萨当成看家狗了。

  后来找着了,于是又嬉皮笑脸给菩萨烧香赔罪:“哎呀,菩萨保佑我找到了,菩萨莫气,菩萨莫气哦!”我若是菩萨,就根本没法生她的气。

  外婆给菩萨烧香,烧得最勤的时候是县城一年一度的百万元彩票摸奖活动(那时还没有福彩体彩之类)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时候。

第28节:外婆信佛(2)


  那时外婆烧香时,会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保佑我们摸到汽车;保佑我们摸到电视;保佑我们摸到洗衣机……”

  那一年,我们全家就外婆手气最好,一连摸到了三条毛巾和一大把铅笔。

  在我们老家,逢初一十五,或哪位菩萨过生日,或什么特定的佛教庆典日子,大一点的庙子都会举办庙会,非常热闹。

  赶庙会的人各自用小布袋装一把米带去,分量不定,够自己吃的就行,好意思拿得出手就行。然后统一交到庙子里的大伙房,领取一枚号签。再各自去各个殿堂拜菩萨,每个菩萨都要拜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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