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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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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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那个军官把姐姐找来了,姐姐吓得要死,老是哭,没完没了地哭。我告诉她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确实,要不是我身上缠着白药布,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当然刀口有些滋滋拉拉地疼,但比我过去所经受的那些疼,比起我自己拔牙,那简直是舒服。
  我也当然没感染,刀口长得象用胶水粘的那样快。住在医院里真不错,吃饭管饱,雪白的馒头又小又松软,棉花团一样,我一口能吃好几个。王胜利那帮小子来看过我,把他眼馋得要死,恨不能也去爬树,往那刀尖一样的玻璃片上跳。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女人一样细柔的官儿。他算倒了霉,一天到晚来陪我,给我买好吃的东西。就象是他逼我从树上往下跳似的。
  这使我很不过意,我对所有的医生护士和来看我的别的官,都再三再四地说是我自己跳下来的,自己跳下来的,但都没用。后来我出院回家后,那个官儿还来看过我两次,给我送来那么多鸡蛋,他说是部队分的。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都想那个温柔的官儿,他是个好人,如果我早知道他这样好,是决不会钻门缝隙摘大豆角的。从那时至今,我很少再遇到过那样的好人。
  三
  我似乎一下子长到14岁。14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轻松愉快地走在大街上。因为我已念完可恨的小学,按照我自己的意志又不去考那可恨的中学,实在是快意得很。尤其是小学毕业之后,在家里闷了一个懒懒的冬季,突然走在暖融融的春光下面,简直想要飞起来。更重要的是不挨饿了,不用说花生皮、榆树叶,连甜甜的大豆角我都不再看一眼。我长得还是那么瘦,但我自己觉得挺胖,觉得力气大无边。我的姐姐已进服装公司当工人,她给自己做了一套新衣服,是街上姑娘兴的那种小花格衣服,穿在身上新鲜得都不象我姐姐。姐姐还给我做了套蓝咔叽布洋服,那时就知道兴蓝咔叽布。西区的小伙子穿一套蓝咔叽布洋服,完全象过大年一样。我沿着民权街南边宽阔的马路一直朝东走。一面走一面想象着当年苏联兵的方块队,想着〃爷爷我,爷爷我,孙子大家伙〃的歌。为此,我不由自主地使劲踏着脚步,哼着〃爷爷我〃的旋律有力气地走着。街上十来岁以下的小崽子惊奇地看着我,并呆呆地傻笑。他们听见我嘟噜嘟噜地俄语味儿,便喊道:〃修正主义!修正主义!〃我不知道什么主义是怎么回事。我不怎么关心报纸,我一看带字的东西就头疼。但是我大概知道我们和那些大鼻子兵不怎么好了,他们犯了什么主义的错误,报纸和广播里天天打架。
  总之,我心情挺高兴。马路开始热闹起来,两旁渐渐竖起高楼,也就是说我已走进东区。我们这个城市挺美的,主要是外国人盖了不少洋房。有一座座日本别墅式小楼,有沉重的俄国城堡式建筑,有圆顶并竖着枪尖似的英国房屋,有肃穆略带点恐怖色彩的德国庭院。历史老师曾指着这些美丽的建筑对我们慷慨激昂,说外国人曾怎样怎样侵略和瓜分我们,要我们千秋万代不忘耻辱。我们当然愤怒不已,恨不能全把这些美丽但可恨的建筑炸毁捣翻。外国人实在是太可恶了!用历史老师的话说,都来抢我们这块肥肉。俄国人抢了,日本人也来抢,后来两家抢得打起来从东区打到西区,从西区打到东区。而我们中国人象看热闹似地瞪着两眼看,等谁打赢了就给谁当奴才。我实在是气得要死,要是我当时在场,决不会瞪眼看。我觉得老一辈人太窝囊、太老实了。
  不过,你不得不承认,幸亏这些可恨的外国人盖了这些可恨的洋楼洋房,要是都盖我们西区那种中国平房,可真难看死了。
  我甚至这样想,当初应该叫外国人多盖多建,把西区也盖满了。
  等盖得差不多后,再撵走他们
  那绝对合算。
  我就这样胡乱地想着胡乱地走着,走到一个热闹的商店门口。突然我怔住了我看到姐姐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挨着肩膀走。我完全不能相信这就是我的姐姐,因为她脸上露出我从来没见过的笑容,那笑容使我心里都疼起来。姐姐身上的小花格衣服显得那样好看,那样鲜艳,这叫我心里更难受,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我突然感到自己被遗弃了,同时我也无比的愤怒,因为那个男人是全世界最丑恶的男人嘴巴大得令人讨厌,老是一张一合地对姐姐讲着什么。奇怪的是姐姐对那张可恨的嘴巴不但不讨厌,反而一个劲儿地笑。
  我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后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差点想冲上前去推开那可恶的男人,并朝他的大嘴巴狠狠地来一下。
  但我又觉得这样做没有道理,姐姐迟早应该找对象,就象我母亲找我父亲那样。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时时遮住姐姐和那男人的身影。最后我放弃了他们,这样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使我很别扭,我不太习惯干这种事儿。我在路边一个台阶坐下,想使自己的心情平稳下来。渐渐地我发现我恨那个大嘴巴赶不上恨我姐姐。姐姐实在是可恨,为什么这样急着找对象呢?我和姐姐友爱地住在一起多好呀。我的身体彻底好了,可以干很多活买煤、买烧柴、挑水,还可以想法去干活挣钱我不会给姐姐添很多麻烦,我整整一个冬季没打一次架,没惹一次事,姐姐干么要找那么个可恶的大嘴巴呢!当然,姐姐必须要找一个对象,可找一个长得顺眼漂亮的多好。马路上走着那么多男人,哪一个都比大嘴巴强百倍。我开始注视从我身前走过的男人,给姐姐选择一个好对象。所有走过来的男人确实都比大嘴巴强,倒霉的是我一旦决定其中一个做为姐姐的对象时,他立刻就变得丑陋不堪,不是鼻子歪就是眼睛不正。一直到晚上,我没看中一个可以给姐姐做对象的男人。我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慌恐情绪中,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
  我想起姐姐无数个好处
  她给我缝洗浆补,尤其是给我洗头,舒服极了。她用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搔我的头皮,搔一会儿就撩上一股温热的水。我老老实实地趴在脸盆上,肩头摩挲着姐姐胸前的衣服,嗅着姐姐衣服里飘溢出来的皂香,一辈子这么样也行。但是以后姐姐不会对我这样了,因为有了那个可恨的大嘴巴。
  一对细细的小辫子垂到我的脑门上,我抬起头,是林晓洁我在前面提到过她,我们班的卫生委员。她长得干净极了,干净得令人难以置信。使我最吃惊的是她的脚丫,雪白雪白的,夏天穿凉鞋,五个白白的脚趾头,干干净净地排列着我绝对不能把脚洗得那样干净,怎么洗也不行。后来我才知道林晓洁是个漂亮得能要了你的命的姑娘,当时我却看不出来,我告诉过你,我开窍晚。
  林晓洁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她已经在东区上中学了。这家伙在西区念小学时就想往东区,想往高楼,高楼旁边有花园,她最愿穿漂亮的衣服她的衣服裤子绝不会有补丁。据说有一次她的裤子破了个洞,她妈给补好让她穿着上学,她却怎么也不肯上学,也真就没上学。原因就是裤子上有个补丁!后来老师批评她思想不健康,让她跟我学习。我确实值得她学习,我就是裤子破得露屁股,也毫不在乎地走在大街上。
  林晓洁问我坐在这儿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我倒霉就倒在拙嘴笨舌,其实我完全可以说我等一个人,或是走累了歇一会儿什么的。但我就是不会,因此使我和对方都很尴尬。林晓洁又问我为什么不读中学,是不是有病了。她认为凡是没有病的人都必须念中学,实在是奇怪!我希望她赶快走开,她却不走,老是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她又告诉我她家搬到东区的一个花园旁边她老是花园花园的,另外她擦着香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脂粉,我真受不了。
  林晓洁开始讲她们中学班里的事,她老是讲一个名叫吕正红也许是吕珍红的女孩子。后来我总算听明白了,那个女孩子学习成绩比她好,每次考试都比她多考几分,使她难过。林晓洁在学习上特别好胜,她在班里考第二名,也难过得要死;要是在班里考第一名,但同全校平衡还不算第一,她还是难过。林晓洁和我说着说着,气愤起来,她说她怎么使劲也赶不上那个吕什么红。
  我对林晓洁讲的话毫不感兴趣,因为我脑子里老是想着姐姐和那个大嘴巴。我突然又想到自己将来也要找一个对象,找象姐姐那样的女人一定得象姐姐那样,否则我死也不找对象。我觉得我肯定找不着对象,主要是找不着和姐姐一样好的女人。我有些担忧和悲哀起来,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完了。
  林晓洁从书包里拿出饼干给我吃。她总是爱吃挺高级的小零食,而且用白手绢包着,里面有一层白纸,打开白纸里面还有一层玻璃纸,打开玻璃纸里面还有一层油纸仔细得叫你都不耐烦。我们西区大多数孩子捞不着吃饼干点心之类的零食,所以对林晓洁总是又羡慕又仇恨。要在过去,我决不会接一个女孩子送来的饼干,但这天晚上大概是饿了,我竟毫不犹疑地接过两块,张口就吃。那饼干象是雪做的,还没嚼就化了。我暗暗想,自己能挣钱时,一定先狠狠地吃它一顿高级饼干。
  我看林晓洁还站着不走,便问她怎么不回家,她说她没钥匙开门。她爸和她妈经常下班晚,他们挺积极,老是开会学习那时大多数爸爸妈妈都积极得要命,老是开什么会,半宿半夜才下班回家。后来林晓洁又和我讲起念书的事,她听说我从此不再念书,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不念书怎么办?〃好象不念书就没法活下去。要不是吃她两块饼干,我早抬腿走了。
  我很晚才回到家里,姐姐并没象往常那样为我担忧,反而哼着一支歌曲,在屋里忙来忙去。姐姐笑吟吟地给我端来象过年吃的好饭好菜,说是她厂里一个工友来了,等我一起吃饭,可怎么也没等着。我知道姐姐说的是那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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