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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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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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埠新闻栏的标题总是让他产生某种虚幻的安全感:市府严令查禁虬江路酒排间。店伙诱奸老板娘——小字标题是“猛不防老板床底扒出奸夫淫妇并解司法科”。

    东升旅馆淫窟被罚。

    王云五绑案首犯昨日枪决。

    法租界贝勒路持枪歹徒被当场击毙。

    他像是浑然忘记老七的存在。他埋头喝粥,偶尔扫一眼报纸。她毫不在意,总是如此。她就像他豢养的一条小狗。女人,总是有她的魔星。况且他救过她。她不过是一念之差,在那张支票上添一个“0”。人家就找上她。要是好声好气,说不定她就会把多拿的钱还给人家。但不是这样,他们恐吓她,惹得她无名火起,要到小报上曝光,让那家伙丢脸。于是一群横壮男人闯进门来,要不是他正好在那,别人就会取她小命。谁知道呢,也许拿石灰水破她的相,也许拿蒲包卷起她,扔进黄浦江。要不是他正好在福致里(八个多月以来她一直都觉得好奇,为什么他正好在那?)。因为有他在,因为他把枪拍在桌上,那帮家伙只好安静下来,跟他谈判,要不是因为他突然站起身,用脚勾倒椅子,把那个拿着西瓜刀从背后冲向他的家伙绊得踉跄几步,又一个肘锤撞到那家伙下巴上,让他滚翻在地,别人哪会这样轻易离开?哪会扔下一句“井水不犯河水”就扬长而去?

    所以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他喜欢看她,她就赤身裸体,给他端茶倒水,好像这五月天的夜里一点都不冷,好像她是洋娼馆里的白俄妓女。他要她帮他藏好一支手枪,她就会把枪压在床褥底下,如果那是她男人的命根子,那也就是她自己的命根子,如果那可以给她的男人壮胆,那就足以给她自己壮胆。她既可以当他的一日三餐,也可以把自己当作送给他的礼物,如果他一时气馁,她还会在床上叫得更响,喘得更急,好让他豪气顿生。他是她的男人,所以他让她传话,她就传话,尽管她曾告诉他,一看到马立斯小宝那布满红筋的眼睛,心里就发怵。

    顾福广钻进被子,隔着棉纱短褂,把肚子贴在老七冰凉的屁股上。他等待老七转过身来,装成急不可耐的样子拽他的裤腰,这是固定的戏码,证明这回又是她在犯贱,证明自己有理由一边鄙视她,一边让她快活,而且越是鄙视她,她就越快活。

    松开的系裤绳像条虫子在他的肚子上扭动,手在他身下掏摸,人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在出神,欲言又止,不小心捏得他惨叫一声。他一把扯住她头发,扳过脸来厉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他们来这里找过你。”她忽然吃痛,拔高嗓音尖声说。

    “什么时候?几个人?”

    “天刚黑。三个人。四处转一圈,拉开衣柜,又看床底。”

    他猛然坐起身,伸手摸向床铺里侧,摸到枪,心里稍感踏实。

    “走前放下什么话?”

    “有个精瘦的刀疤脸打我耳光。”她拣她认为最重要的事先说。手在面孔边上划过,不知是指那个耳光还是那条刀疤。

    “他们说过什么?”

    “说还会再来。”

    他觉得背上再次酸痛。身体不适,紧张,再加上怒气。他转过身来,一手抓住老七的手腕,一手伸到褥子下按住那块冷森森的金属。他觉得腋下在冒汗,顺着肋骨淌到腹部,又滴在老七那条卷成一团的肚兜上。他一把扯下它来,好像撕下鲤鱼的鳞片,而那条鲤鱼翻卷出雪白的鱼腹。

    手指和手指插在一起,连接手指的筋膜如同已被撕裂,她从挤成一条缝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悠长婉转的呻吟,像是黑夜的黄浦江上一只惊惶的海鸥,掩盖住撞门声。

    门外的响动已持续很久。楼梯上凌乱沉重的脚步,敲门,撞击,等到他迟钝地转过头来,人已站在房间中央。三个人,两个在房间里,一个站在客堂间和卧房之间的门槛上。两支枪,房间里是勃朗宁,房门口一支盒子炮。

    “盒子炮”一脚跨进门,一脚站在门槛后。他努努嘴,往横里摆一下枪管,顾福广看见枪侧按钮拨在单发上。

    他没理会那两个家伙,眼睛盯着这支毛瑟枪,他想下床。

    “你不要动,”盒子炮点点他,又指指老七:“你下来。”

    顾福广心里一横,咽下口吐沐,干巴巴地笑道:“连活口都不想要啦?”

    “还要让你受两天活罪。”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对一个死人说话。

    老七伸腿下床,又缩回来。拉过被子要挡——

    “别动被子。你们两个,把他绑在被子里。”

    她只得伸手拿过肚兜,挡在肚子底下,往床沿下站。

    顾福广在她背后攥紧手枪,跟随她往床沿移动,让手枪停在更恰当的位置上。他很小心,肩膀一动不动。

    现在,老七站在床前的地上,从她的髋骨右侧他还能看见那支盒子炮。老七在向右挪动,他觉得这雪白的屁股从未有如此好看,从未有如此宽阔,他看着那块淡青色的胎记缓缓移动。奇异的是,他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他甚至隐隐有一丝冲动,想要伸出手去,插进那双腿缝,使劲抓住那里,把她拽回来,再次让她呻吟,让她尖叫,像深夜里黄浦江上一只孤苦无依的海鸥的鸣叫。

    当那支勃朗宁从老七的左面暴露在他眼前时,他射出子弹。右面那个赤手空拳的家伙他一点都不用担心,那把斧头被他扔在门边的地上,他还以为胜券在握,以为那支盒子炮足以控制大局。

    他开枪,一枪就打在“勃朗宁”的咽喉上。从下往上,掀开下颌骨。他使劲推开老七,寻找那支盒子炮。老七踉跄向右,突然转身,脚步又向左移动,张开双臂,像是要让身体变得更加宽大,变成一堵墙。

    盒子炮射出一颗子弹,从她尾椎骨的位置射入,穿透她的身体,从她的肚脐眼下穿出来,但她转动中的身躯让弹道改变方向,子弹打穿棉被,嵌在床铺里侧的墙上。

    顾福广伸手托住她扑倒向床的身躯,左手按动扳机。一发,两发,移动枪口,再一发。目标缓缓倒地的瞬间,四周一片安宁,甚至能听到野猫的叫春,甚至能听到伤口汩汩往外冒出液体的声音。到这会他才看清,他的右手正按在老七小腹下的毛丛中。她那原本鼓胀得像个小山丘似的耻骨,此刻变得像是无比尖锐,像是块僵硬的岩石,刺压在他的手掌上,让他的手掌向后翻折,让他的手腕感到无比疼痛。而他的手心里,还是能感觉那逐渐变凉变硬的腿缝里那一丝潮湿的暖意。

    顾福广坐在蜡烛店的阁楼上,一根接着一根抽香烟,满脑子想着要复仇。

    ⑴Bard,Rue Eugine,东段在今之自忠路,西段在今之太仓路。

    ⑵今之金陵东路。

    ⑶Route Voisin,今之会稽路。

    ⑷今之人民路。

    二十三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七日下午三时

    顾福广站在德兴旅馆天台上,用一只赛马场观众使用的千里镜观察巨籁达路⑴对面那幢房子。他把旅馆的三楼整个包下来。半小时前,他装扮成安装灯箱的工人在三楼房间外的阳台上忙碌。这会他的位置比刚刚更高,对面整个花园尽收眼底。这花园的大门在更北面,在福煦路上。

    福煦路181号是众人皆知的福康俱乐部。是赌场,是帮会里“大先生”顶顶重要的一项财源,也是他结交朋友的地方。确实众人皆知,但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进门。想赌钱?法租界有的是地方,公共租界的英国人禁赌之后,赌场纷纷往南搬家。只有阔佬才能进入此地。赌客进场需找人担保,只要你有资格进门,先领一千大洋筹码,离开时结账。

    这是一幢三层洋房,红瓦宽檐,墙面高低错落,从那些分布各处的窗子和阳台里,全副武装的警卫可以完全控制围墙内任何一处地方——占地整整六十亩的花园、草坪和建筑。装饰繁复的墙体(大量的牛角雕花和隅石结构)正好可以掩藏火力。顾福广看到马立斯小宝站在门廊上的二楼窗口,这是一间警卫室。昨天晚上他和朴季醒装成两个豪赌客人走进那幢楼房。朴季醒从前在剧团干过,乔装打扮比他更在行。警卫室的视野极为开阔,从警卫室北侧朝向福煦路的三扇竖窗里,用两支手提式机关枪就可以封锁围墙和大门,南侧竖窗的机枪负责草坪花园和后门。

    这家伙正准备离开那里。他手下有三十名武装警卫,那地方到处都是现金,全都是毫发不可受到伤害的大人物。现在是下午三点,他可以离开几个小时,晚饭过后他必须回到这里,八点左右,大先生会准时来打牌,他打的是挖花牌九,一边打一边唱,“么钉三寸长”,“我(娥)是白癞痢”,足足会唱上四五个小时,到那时他就寸步不能离开。这情况是林培文从花房工人那里打听来的。

    他个子不高,壮得像巡捕房铁甲车上的炮塔。他的毛病是好挤眼睛,越紧张越挤得更厉害。但老顾这会看不到他挤没挤眼睛。上礼拜天晚上,他派出的三个杀手全部被老顾击毙,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

    这会他离开老顾的视线,想必是在巡视各处房间。小间全是空的,只有大厅轮盘赌和摇缸桌边坐着三两个人。在客人休息用餐的酒吧间,他又一次出现在老顾的千里镜中。他往皮烟盒里塞雪茄,他跟酒吧间女佣说话,又走过去望望窗外。草坪后,南面围墙上后门紧闭,门内花房边坐着警卫,在阳光下打瞌睡。

    他朝大铁门走去,他消失在围墙背后。顾福广一点都不担心,现在,林培文会盯着他。他们已在这地方观察过好几天,对他的出行规律极为熟悉。他会斜穿过宽阔的福煦路,好像这条大马路上就他一个,没别人,也没有那些来回疾驶的汽车。他会直接走到大陆租车行的账台上,租一辆汽车。开单付钱,等柜台里的职员让他上车,他就笃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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