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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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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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支香的工夫也就写完了。杨楝听她念来,原来事情原委写得十分简单,毫无修饰赘语。他略修正了几句话,便命她誊清,再盖上自己的王玺。

按照郑半山的建议,奏疏中所陈事情起因,乃是福王心中怨恨而挑起事端,至于徐世子会卷入其中,当时受了福王的指使……杨楝听琴太微一句句念出,心中不是不难过的。

他的佩剑未曾重伤徐安照,但徐安照的长枪却堪堪对准了他的心口,致命一击无处可躲。若非杨樗在旁格挡了一下,又将他拉上一匹快马,他必定会在陆文瑾赶到之前就死于徐家军士的刀剑之下。

他从未想过杨樗会救他。也许在十五岁懵懂少年的心中,还认为兄长是不能够伤害的。但此时此刻,他看着杨樗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还要抽去他最后一把梯子。可是,就算他救了杨樗,谁又能来救他?

琴太微并不知道杨楝心中的翻江倒海,她抄完了奏疏,又忙着拧了帕子为他擦脸。她襟袖间清甜的香气,是他一向喜欢却琢磨不定的味道。

灯下有一只琉璃天球瓶,瓶中用清水养着一红一黑两尾名贵金鱼,光影中游来游去,触在琉璃瓶壁上,晕乎乎打着转儿。这金鱼瓶也是乾清宫赏赐下的器玩,他盯着金鱼看了一会儿,心中闷闷的,又催她把瓶子拿了出去。

第十八章 不夜 

琴太微这一向都不回虚白室,夜间只在内室榻上和衣而寐,备着杨楝要人端茶倒水,又或是被梦魇住了出汗,也要及时替他擦洗更衣,防着天冷受凉。如此日夜折腾,原不觉得累,及至他一日日精神见好,她倒渐渐困顿不堪,晚间便说要挪回虚白室去。 

杨楝自然不肯放她走:“那边的屋子靠水,本来就凉,又不能烧地龙,怎么过夜?”

“你不是一向最怕人吵,房里不许留人吗?”她奇道,“先时病着不能离人,如今也……”

“我不怕吵。”他皱眉道。

“你不怕我还怕呢。”她哀告道,“你且让我睡一个好觉再过来。不然累死了我,谁服侍你?”

“你留在这边睡,我不吵你就是。”

琴太微拿他无法,只得留下。他连着安生了两个晚上不曾叫她,她心中反倒疑惑起来,挨到第三晚,果然被杯盏碰撞的声音惊醒了。

“做什么呀,”她半支起身,迷迷糊糊问道,“可是要喝茶?”

“喝过了。”他蹒跚着挪到她的卧榻边,“你要不要?”

她果然有些渴了,见他手里还有半杯茶,便伸头凑过去一气喝尽,才催着:“快回去躺着,谁让你下床的?”

他却不走,只道:“醒了睡不着,你陪我说会儿话。”

她挣扎着爬起来收好茶杯,回头见他已经坐到了榻上,只得过去替他围好被子。

“一直想问你来……”他说,“你熏的什么香?被子里的味道这么好闻。”

她抱怨道:“我怕冷,榻下藏了个熏笼。天天这么熏着,岂有不香的,都快变成一块熏肉了。”

他呵呵直笑,便说要尝尝熏肉的味道。她自然不肯,连声叱道“没有肉吃也不能咬我”,厮闹一回,到底被他扑住,轻咬了一下耳朵。她羞恼不堪,抢过被子就钻了进去,把自己裹成一个春卷。正要撵他走,却听他忽然换了正经腔调,问着:“那么熏笼里又是放的什么香?”

“病了一场,越发糊涂了!”她咬牙道,“还不就是你自己每日用的松窗龙脑香。”

“不是吧……”他疑惑道,“我觉着大不同。”

“怎么不是?你要不嫌麻烦,掀开熏笼看看就知道。”

“松窗龙脑,香气冷如冰雪。”他说,“我闻到的香味却不是那样,带点花果的清甜,有点像桂花糖莲子羹的味道。”

她努力嗅了嗅,并没有觉出他所说的区别来,还是那个清冷入髓的松窗龙脑。正疑心他是不是真的饿了,又听他说:“莫非香气在你身上走了一遭,变得不同了?”

他的声音忽然低沉模糊,她觉得不妥,连忙爬起来,把被子一卷抛给他:“既然喜欢这味道,被子就让给你了,快快拿回你床上去。”

他犹豫了一下,颇不乐意地披了她的被子走了。她瞪着眼在榻上躺了小半个时辰,才觉得冷极,只好起来去他床上找被子。他卷着她的被子睡着了,唇间微有笑意,似乎好梦清长。她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房中明亮得有些奇怪,窗纸透白,更鼓却只敲了三下。

踮着脚出门窥看,只觉寒气拂脸,清辉映目,天地间飞舞的尽是细细碎碎的银白星子。原来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下来了。

“外头是不是下雪了?”

忽听见他在里面问话,她连忙掩上门,钻回暖阁里:“飘了些雪星子,你怎么知道的?”

“听见的。”

“尽是胡说。”她嗔道,“雪落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听风听雨倒也罢了,自来就没有什么听雪,你又从哪里听了来?”

他在被子里嗤笑:“你也算读过几本书,竟不记得王黄州有句——白纸糊窗堪听雪,红炉着火别藏春。雪怎么就听不得了?”

她屏声听了一会儿,果真听见窸窸窣窣的微响,似小风穿林,又似有人隔墙窃窃私语。想来新雪湿润,一点点打湿了窗纸。

“我不喜欢下雪。”他喃喃道,“小时候天一下雪,就哪里都去不得,只能在书房练字,愈发像坐牢一样。”

她俯身掖了掖帐子角:“快睡吧。”

这场雪却是极大,到次日上午还未停歇。郑半山顶着一头鹅毛似的雪片儿过来请脉,换完敷料,写好方子,冷不防说一句:“琴娘子也憔悴了,想来这些日子十分劳累。”

“郑叔叔言重,我还好。”琴太微觉得他意有所指,颇感羞惭,俯身为杨楝系上衣带,便捧着水盂手巾慌忙走开。

郑半山往来于各宫之间,也会趁着诊病时机将要紧信息告诉给杨楝知道,出门时却见琴太微裹着披风立在廊下,像是等了他许久,遂笑道:“殿下已无大碍,断骨长得挺周全的,伤口也没有溃烂。如今只是久卧体虚,只消安养些时日,到过年时必然痊愈。琴娘子大可放心。”

琴太微点头致谢,又道:“我送叔叔一程?”

“天冷路滑,不敢劳烦。”郑半山道,“娘子面色不佳,我那里合了些八珍益母丸,回头让人给你送一些来,每天用温水送服一剂。”

“殿下可吃得这个?”琴太微又问,“瞧着他比先时瘦了许多。”

“他倒不必,给他开的汤药尽够了。八珍益母丸是妇人药,于他反倒无益。”郑半山道,“你先时受过几回伤,虽然不曾落下病根,到底伤了先天元气,须得好好调养一番,免得将来妨碍生养。”

琴太微不知如何应答,垂着头满面绯红。

郑半山摇头笑笑,遂另提话头:“还有桩事情,好教你得知,沈女史现已位列淑女,来年开春便册封康王妃。”

“竟是她。”琴太微惊道,“怎么会选上她?”

“沈女史一向深得皇后提携,”郑半山道,“选她不算意外。”

琴太微又问:“才刚出了大长公主丧期,就要为康王办婚事了吗?”

徐皇后为康王选妃之事拖延良久,一旦定下人选则片刻倒是不曾迟疑。一想到沈夜非但不能出宫还家,余生还要伴着一个痴儿度日,琴太微心中竟有些没来由的愧疚。不知她是否当真愿意,然而愿意不愿意,何曾能由她自己说出口。

“福王那边大局已定,康王的事也就不便再耽搁。”郑半山道,“皇后护子,定会加倍厚待康王妃,你不必为她担心。”

“这个我倒是从来不曾担心。皇后即便是待我们这些寻常宫人,也都仁善如同慈母……”琴太微怅然道。

郑半山眯着眼睛瞧她,对此话不置可否。

她犹豫不敢言,见郑半山抬脚欲走,终于鼓起勇气道:“郑叔叔,不知能不能求您帮个忙……”

“你说吧。”郑半山道。

“叔叔在清宁宫走动,想来能常见到太后老娘娘。能不能请您进言……或者有什么方便的时机……或者提醒一下……请老娘娘她……”她不知该怎么说,用字颠三倒四,末了终于道:“请太后赏个恩典。”

“你要什么恩典?”

她急忙摇头道:“不是我。我是想为殿下求一个恩典。”

郑半山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你不用乱想。如今的情势对徵王殿下有利,他一星半点儿的危险都没有。倒是太后自己,如今愁烦得很。”

“我不是这个意思……”琴太微愈发不知道该怎么说,提到太后二字她自己心中尚有余悸,“殿下病了这些时,几乎送掉了性命。宫中是有些赏赐,帝后也遣了内侍来看过情形……但是……”

但是什么呢?但是却并无一人亲来探望,大约局势凶险,人人自危,顾不得这些。但怎能连一句温和些的安慰都没有……

郑半山似乎明白了:“殿下说什么了?”

“没有。”她摇摇头,“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殿下没有父母,只有太后老娘娘……”

“帝王家素来如此。”郑半山截断她的话,“你入宫一年当有所体悟。”

“是我孟浪了。”她垂头认错。

“你当想到太后如今的境况。”郑半山叹道,“何况,殿下毕竟是在受罚软禁之中,太后若过来探望殿下,岂不是让皇上难堪?眼下忠靖府又是岌岌可危的情形。”

老太监小心地踩着积雪慢慢走远,猩红斗篷的背影后面落下一行泥黑足迹。琴太微独自在太液池边站着,看了一回雪景,怅怅然回到房中,见杨楝坐在窗下,支着头读书,半天不曾翻过一页。茶水还是温热的,一口也没喝。

“还是原先的方子吗?”他问道。

“略改了几味,跟先前差不多。”

他拿过药方看了一眼,眉头就拧起来了。

她会错了意,只道:“有二钱甘草,不是很苦的。回头让厨房再蒸一碗糖酥酪来。”

“倒是不苦。只这忌荤腥油腻的,到底要忌到什么时候……”他小声叹着。

她扑哧一笑:“下次你自己和郑叔叔说,不许他再写这句话了。”

宣纸上已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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