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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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影-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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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好象也还没有普照到美国去,他们的力量源于一个远在十万八千里的领袖,真要佩服词作者的想象力和革命的浪漫主义情怀。
  发烧几天的小姑姑首先对毛主席心存敬畏,其次她深刻的体会到自己必须留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心情绝不亚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黑人兄弟,在唱的过程中她不自禁流下眼泪,16岁的小姑姑是个很容易哭的女孩子,还不懂得用崇高的理想来抑制自己卑俗的个人情绪。
  那位终于醒过来的首长问:“这小姑娘是你们哪里招来的,唱的不错么?”“本来想招,但是政审不过关,没招上。”“问题也不是很大,办上来吧——你们这次招的人里头总得有几个识谱会唱的吧,以后演出,总不能老是象今天这样。”小姑姑要感谢首长,他的怜悯使她就此彻底摆脱了农村生活,她一路跟着跑过来的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她将把户口转到城市,享有每月30元的工资,这在城市里已经足可以养活一大家子人,可以在公家的食堂里吃的红光满面。
  她后来和母亲说,她既不喜欢读书又不能安心务农,她喜欢城市,只有在城市才能找到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东西,她所唯一恃有的就是唱歌这项专长,她就靠着这项专长重心跻身于人口密集繁华喧闹的城市。
  小姑姑说:“想到一辈子呆在农村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她的血液里并没有和劳动人民水乳交融的因子。她深刻的描述过有一次和母亲跑到小县城里两人买了黄米做的小蛋糕的情景,两人就站在路边一个污秽的油桶旁大嚼起来,身旁的大卡车经过卷起阵阵呛人的烟尘。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这种吃相是不雅的,甚至是令人羞愧的——但是,小姑姑重复道,我的16岁一直是在饥饿里度过的,这使我变的彻底绝望而不是忧伤,当我重复这个词的时候,饥饿饥饿饥饿,这就形成了全部的记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会选择什么样生活?
  据说那些在插队地区呆了4年以上不少男青年因为没有别的途径可以抵御饥饿发泄苦闷,就开始写小说,其中几个居然真的成了名,当然按照机率来说属于万里挑一,而且他们呆的地方相对来说应该划入穷山恶水的偏远地区:海南、云南、内蒙古、北大荒……还好他们在精力旺盛的时候都到农村接受改造,中国才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否则呆在城市又有那么一点文化的年轻人最容易想入非非指手划脚。到了农村的感觉是让他们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行,不过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东西,让他们重新调整自己好高骛远的心态做回普通劳动者,减少青春期脑力劳动所带来的弊端。他们的文本带有明显的乌托邦色彩,甚至把生活的失败看的极其悲壮,这成了他们日后经常谈论的一个词,但在我看来这仅仅是一个词而已。
  而母亲是一个讲求原则的人,改造就改造,劳动从不偷懒总要比别人干得多,然后她每天的任务是躲在屋子里看一本发黄的英汉小辞典,并且她是认真的看,看一页撕一页,到后面已经烂熟于心,另有英译的毛主席语录作为她的读本,有一次开会她却在下面读这本小册子,生产队长很生气勒令没收,脾气一向很好的母亲说:“我在学习毛主席语录,用革命思想武装改造自己有错么?”队长很是气馁,因为他尽管反感英文,但是他是绝对不可以反对毛主席的,反对毛主席的人就是反革命。
  母亲的知青生涯就是以劳动——学习贯穿的,她一直是个沉默坚定的人倒也不以为苦,在城里工作的小姑姑开始挣钱往乡下寄吃的东西给母亲,当时有一种月饼,里面是桂花馅杂以猪油、冰糖,但是做出来很硬,空口吃容易蹦掉牙齿,须蒸了再吃,母亲收到后写信给小姑姑说蒸了以后的味道相当香甜,但是吃了以后大家都哭了,说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这样美味的食物,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城,小姑姑寄来的衣服都不错,但不少分给相熟的农民。
  最后在信的末尾母亲写了一段普希金的话:我们是年轻的的拓荒者,在这荒原播下希望播下热情播下理想母亲说,无论怎样,人在寂寞的荒原中总要有坚守的理想,尽管坚守不一定有价值。写这些话的时候,潜江地区不少下乡的知青死于血吸虫病,她们同去的五个知青,两个嫁给了当地农民,一个已经疯了,剩下两个还在做着拓荒者的愿望在寂寞中坚守。但是倘使这些话不写下来,也许人就很容易堕落或者疯掉。
  两年的知识青年生活显得漫长,这使本来内向的母亲近乎于缄默,当她收工回来经过村里唯一的一条河时,常常也是目不斜视。据说里头有想不开跳下去的知青尸首,没人敢捞,河其实不深,但不知为什么人还是淹死了。
  这种生活终于结束,母亲被推荐回武汉市的一家小学做教师时候,她回到住所房梁正中悬着一具尸首,这是最终没有回城的另一个知青用绝决的姿态作出的反抗,其时月光如水,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似乎是反讽的一笑,苍凉之至。母亲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这种反抗姿态让人几近疯狂。在回城的头一个晚上,她是伴着这具尸首度过,死亡从来没有如此靠近过她,但是死亡绝对不是作家笔下那么充满诗意,死亡是生的恐怖——这种恐惧使她下意识决定要终身远离这块悲恸之地。
  当她见到小姑姑时,我的母亲,坚强沉默的母亲大哭了一场。
  在这个世界上,好在还有一个小姑姑,她对于理想主义的热情是有限的,她只知道的行动遵循现实原则,母亲回城的头一晚,首要任务是饱餐一顿。
  那天晚上和她跑到武汉的“四季美”餐馆饱餐了一顿汤包,又跑到“老通城”大嚼了“豆皮”,即用鸡蛋与面粉摊成金黄的皮,下面是糯米、瘦肉、酸菜、榨菜的一道菜。最后又在街边吃了一碗“蔡林记”热干面。城市里走动的女孩们的衣裳又换了新的款式,那种时新是潜性的,但总是撑不住,露出矜夸张扬的痕迹。小姑姑给母亲换上一身时新的衣服,这种生疏的美感重新被唤起。
  温饱的感觉终于使母亲意识到城市的好处,但多少是茫然的,在城市面前她觉得自己面目模糊。但是乡村生活的贫乏已经将她的美感摧毁的一塌糊涂,因为有一句话说的好:“距离产生美。”当她在城市时,乡村就是那个距离之外的“别处”,因此它现出神秘诱惑;一旦身在乡村,遥远的城市就迸发出种种的理想光辉。
  我母亲就这样顺理成章的留在城市,她的道路是历历可数乏善可陈的。在我成年的岁月里,她很少讲述那里的生活。她永远记得尼采的话:有的人是以他们的痛苦为哲学,有的人是以他们的财富为哲学。母亲说,我是前者。
  痛苦是不可言述的。
  所以,她无法言述。
  反而是我的小姑姑,开始了和她个性格格不入的写作。写作反而成了她的特殊的生活方式。而母亲最终还是和外公一样在大学教书,我常想她到底会怎样去阐述她所走过的路程,也许那些冗长的铺排、琐细的记忆会引起台下的阵阵讪笑,她的表情难以言喻,所有的声音一点一点敲进人的骨子里,带着冷意。
  我唯有想象这些细节,而想象往往毫无力量。
  多年以后。
  我的母亲和小姑姑回到潜江她们插队的地方,再也看不见碧绿的田野,乡村的图景没有昔日那么清晰透明,一轮红日照常升起,没有敲钟的声音,安静的沉默的乡村也许本该如此。
  母亲说:“真不知道永远呆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的他们,也曾满怀希望的在稻田里吟咏诗句:飞着,飞着,春、夏、秋、冬昼夜没有休止华羽的乐园这是幸福的云游呢还是永恒的苦役?
  ……
  假使你是从乐园来的,可以对我们说么华羽的乐园鸟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将这首诗和普希金的那首短诗对照来看,“天上的花园”是指什么,“荒原”又是什么?生产队长曾经就此质疑过他们,难道革命的农村就变成了“荒原”不成?那么“天上的花园”是否就代表腐朽没落情调的小资产阶级生活。
  这种解读,你不可以说它完全没有道理,因为按照诗的语言的模糊性、多重性生产队长的解读当然符合他的世界观,但是在当时的少年们看来,那也许是一种遥远而模糊的理想世界,一种和敏感心灵相呼应的境界,它是美的,但已然消失。
  在人追求的东西,除了基本生理需要的满足和感官的愉快,只有两种东西:美(beauty)和力(power),美代表的是无穷的梦幻和细腻的情感,力代表着对世界的理解和控制。而美的东西,通常是脆弱的,容易在力的覆盖下黯然失色。
  这些道理,母亲说,我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她问小姑姑,我记得你是一直不喜欢看书的,那后来为什么会写起小说。
  小姑姑说,因为我无事可作,况且写小说的人不一定要看很多书,写写自己,也不错。从经历来看,我的可读性比你要强。
  母亲说,那倒是真的。象她那么中规中矩的人,下乡务农——推荐回城——上大学——教书写书——评职称,三言两语就道尽有什么可看,惟有小姑姑这种一波三折峰回路转的人生才象传奇:小姑姑靠唱歌回了城,后来嫁了一个研究天体物理学的男生去美国,两年后离异,在美国又认识了一个研究汉学的老先生,这位瑞典老先生丧偶后一直独身,是个极其可爱的人,乐趣是喝酒钓鱼,小姑姑和他结婚后,英文水平大进,据说她的小说不少文法错误都是老先生给改的,大约他喜欢李渔袁枚的生活方式,找个略略识字的佳人西窗共读,极富情趣。五年后小姑姑又嫁给了她现在的丈夫,是她的经纪人,将文字变成一门好的营生。小姑姑还在源源不断的写,写她的私人生活,她的潜性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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