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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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错-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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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婉的童年时光,几乎都是和那些女使女官在一起。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是撒手不管,她会问你今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会检查你的课业和女红,但大致上不会抱你,更别说和你一头睡了。
    帝王家的亲情总保有三分疏离,不是生来凉薄,是因为规矩重重,时候长了,便形成习惯了。所以婉婉习惯孤独,习惯空荡荡的寝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冷不丁来了个男人要和她同床共枕,细想起来真是件可怕的事。
    她泡澡的时间用得比较长,走进卧房的时候他已经在了。案上燃着红烛,他坐在灯下看书,沐浴过后只穿寝衣,头发松散地拿带子束着,和白天方正齐楚的模样不一样,有种随性肆意的美。用这个词评价一个男人,似乎不太恰当,但婉婉除了这个,也想不出别的了。他有莹洁的皮肤,幽深的眉眼,甚至朱红的嘴唇。虽然比她大了那么多,毕竟不过二十四岁,春秋正盛的年纪,在昏昏的灯火下,依旧透出少年郎般的纯粹。
    她脚下顿了顿,他终于抬起眼来看她,奇怪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多少个日夜了,他经常会有相似的错觉,手里捧着京城快马送来的密函,她从卷轴里走出来,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前面目模糊,现在变得清晰而生动了。
    他放下书,对她微笑,是那种不带任何攻击性的,鼓励式的微笑。一个打算谋划天下的人,能有那种安逸从容的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他的性格本来就有两面性,两面都是极端,在外越狠辣,对爱的人便越温存。毕竟感情还是需要宣泄的,柔情太多装不下,只好用来淹没她了。
    她似乎很别扭,脚下蹉跎着,迟迟不敢过来。他笑意更深了,穿上诰命的大衫她是长公主,卸下那层盔甲,她还是个腼腆的小姑娘,婷婷站着,像枝头初发的芽。
    她有点拘谨,拧着两手问:“王爷在看书呢?看的什么?”
    他张了张嘴,居然发现说不上来。刚才不过装装样子,读书的男人不是最有魅力吗,于是随便抽了一本捧在手里,结果注意力全在她的脚步声上,根本没看进去书上的内容,连书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噎住了,有点尴尬,婉婉偏头打量他,一条眉头慢慢拱了起来,“《列子》啊?”
    他忙不迭点头,“对、对,正是《列子》。均于术,则可内得于心,外应于器;均于技,则可聆高山流水,响遏行云……”
    她挑了下唇角,十分不给面子,“原来是《驭人经》!”
    他愕然,这才回头看,书的扉页已经阖上了,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大字,他顿时头大不已,这下脸可丢尽了。
    她洋洋自得,走到桌前来,取茶壶倒了一杯水,端着杯子绕室踱步,“《驭人经》有八驭,驭吏、驭才、驭士、驭忠、驭奸、驭智、驭愚、驭心。这八驭之中,王爷以为哪一条最难?”
    闺阁里的姑娘,一般更关心胭脂水粉之类的,没想到她竟和他讨论起这个来。他缓缓匀了一口气,“照例说驭心最难,不知其心,不驭其人也。可是以我的浅见,这个应当排后,还是驭奸更难些。”
    她颔首,“英雄所见略同,奸不绝,惟驭少害也。奸佞之心最最深不可测,要是连奸都可驭,那其他的自然也不在话下了。”她微微昂着头,一手负在身后,迈着方步摇头晃脑,“以利使奸,以智防奸,以力除奸,以忍容奸,短短几句话,真有大智慧。要做到那几点,自己先得修心养性,所以这世上唯奸佞最难除,因为锄奸者熬不得……不是不明白,是熬不得。”
    她看过来,清亮澄澈的一双眼眸。大概忘了自己穿着寝衣,烛下的衣料经纬纵横,透过那层薄薄的织物,能看见底下曼妙的曲线。他也想和她论论古今,但现在显然不是好时机。新婚的男人,有几个能受得了妻子这模样畅谈权术!
    他不能再站着了,尴尬地坐了回去,“那个……奸人是该整治,大到天下,小到门户,都得治。”和她相比,简直说得乱七八糟,他在她面前,脑子好像经常不够用。
    婉婉对他很不屑,分明给了机会让他展现才学,结果他就是这样惨败而归,以后谁再说南苑王足智多谋,她都要笑死了。
    杯子往桌上一搁,她佯佯道:“天色不早了,是该睡了。”一面登上脚踏,一面回头看他,“王爷是睡外头,还是睡里面?”
    怎么有种夫纲不振的错觉呢,他拧起了眉头,无可奈何调开视线,“我睡外头,你要起夜或者要喝水,都可以叫我。”
    被他一说她才想起来,喝水倒罢了,起夜怎么办?屋里有个外人,还是个男人,这样真不好。
    她一瞬从高谈阔论打回了原形,磨磨蹭蹭坐在床沿上说:“我……睡相不好,想必王爷也见识过了。为免误伤了你,今晚还是请你睡罗汉榻吧。”
    他皱着眉头微笑,“殿下这不是待人之道啊,睡相不好不怕,我是练家子,平常打布库,只要不上刀剑,挨几下也没什么……”他深深看她,“昨儿不是说热吗,今天褥子铺得薄了,我怕你夜里冷,好捂着你。”
    她满脸信不过,春暖花开的季节,用得着捂吗?
    他指了指窗外,“变天了,白天闷热,夜里会转凉的,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
    婉婉无话可说,脱了鞋子爬进被窝,尽量往里面让一些,还好床够大,楚河汉界也不成问题。
    她刚才沐浴的时候和铜环她们说的话,到现在依旧算数。逃避不是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她做人不亏待别人,就算自己是遭他算计才来江南的,也不能留下口实叫藩王府的人说嘴。大婚前嬷嬷几乎都和她说过了,男人和女人该怎么样,怎么才能生儿育女,她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反正还有他。今天尽了自己的力,以后就不觉得愧对他了,横竖她的人生里,最浓烈的感情也不过是喜欢,真的嫁给谁,和谁圆房,都没关系。
    她仰天躺着,不想看,闭上了眼睛。听见他脚步声渐渐接近,然后床榻微微一震动,他在她身侧躺下。一股佳楠的香气袭来,她嗅了嗅,这味道有些甜丝丝的,让她想起爹爹。
    爹爹爱礼佛,不用龙延,自然就熏了那一身味道。他回禁中走宫,来看她和徐贵妃,婉婉向他请安,肃下去就闻到他袍角的味道,那么多年了,一直记忆犹新。
    两个人都不说话,静谧的时光,只有雨声做伴,其实也很安然。
    过了很久才听见他问:“殿下怕我吗?”声音低而哑,像梦呓似的。
    她摇头,有什么可怕的,只是有点难堪罢了。
    他转过脸来,风云万里的一双眼睛,近在咫尺,“你看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在家时父母兄弟再相亲,远不及此,夫妻间的休戚与共,才是真正贴着心肝的。以后你有了心里话,不便同外人说的,都可以告诉我,我就是另一个你。只是我对你表衷心,怕你会不屑一顾,你食邑三千,仪同亲王,就算没有我,依旧可以过得很好。”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觉得在你面前信誓旦旦,好像都是空话。公主府有禁卫,有銮仪,你什么都不缺。”
    这也是很多驸马苦恼的地方吧?好好的媳妇儿,娶回来用不着你养活,用不着你疼爱,稍有不如意可以训诫你,再不顺心,还可以具本参奏你,与其说是夫妻,还不如说是君臣。帝王家的女孩坐在云端里,让人望而生畏,所以婉婉上辈的姑姑们,有几个过得很不好,除了人前显贵,一辈子没有幸福过。
    她支吾了一声,依旧嘴硬:“我是什么都不缺,所以你慢待我,我以后都可以不见你。”说完了转过身去,“你夜里不打呼噜吧?李嬷嬷打呼噜,上夜的时候吵得我睡不好觉。”
    他浅眠,睡得浅的人身上像按了机簧,微微一点触动都会蹦起来,怎么可能打呼噜。他说不会,“我会留神的,你只管踏实的睡。”
    她嗯了声,小小的身体蜷起来,无形中筑起一道墙,把他挡在她的世界之外。
    枕上铺满了她的头发,丝丝缕缕蜿蜒着,在身后泼洒成一幅水墨画。他伸手轻触,唯恐惊动了她,自己知道心思还是不堪,她在身旁,他就如坠炼狱,即便是发尾的一点清香,都会让他想入非非。
    动不得,他懂得拿捏分寸,开始默默背《清静经》,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那窄窄的背脊,却又把他的思绪拉回来了。他一点都不想睡,这长夜漫漫,恐怕比昨晚还难熬。她的体香直往他鼻子里窜,挡也挡不住。他觉得应该背过身去,可是舍不得,不时看她,希望她能转回来,可她没有动静,也许是睡着了。
    怎么会这样……他捧住了脸,脑子昏昏沉沉,神思半明半昧。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观察过帐幔上的绣线,这回算是看清了,几股线,阵脚的疏密,都研究得十分透彻。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叫她:“婉婉……”
    她不言声,肩膀颤了颤。
    “你不和我说话吗?”
    她的声音都闷在褥子里了,“说什么?该睡了。”
    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安静下来他就胡思乱想,这是男人最大的毛病。他开始挖空心思:“一般夫妻同寝,女人是不用枕头的,嬷嬷告诉过你吗?”
    她大惑不解,转过头问为什么,“那我怎么睡呢?不用枕头怪难受的。”
    他笑得十分无害且具有深意,“你可以枕着我的胳膊……如果夫妻间没有隔阂,都是这样的。当然若是貌合神离,那就没这个定规了,不同床就是了。”
    婉婉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嬷嬷怎么没和我说过,当真有这个规矩吗?王爷不会是在蒙我吧?”
    他语气坚决,绝对没有。
    那怎么办?睡在一起就得搂着吗?大夏天不得捂出一身痱子来!
    她又在考虑小我和大我的问题,为了顾全大局,原本连圆房都已经豁出去了,枕一下手臂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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