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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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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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这小丫头是有些本事的,只是总藏掩着不让他知晓;今次他倒要袖手旁观一回,看她能造化出什么来。
    梁王的身影远去了,阿暖犹木木地立在那儿,目光空落落的。文婕妤冷冷哼了一声:“殿下已走了,护不着你了。”
    阿暖回过神来,才发现孙小言早已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是小的服侍不周,请婕妤责罚!”
    “责罚是少不了的。”文婕妤的话音带了些慵媚,三十余岁的妇人,韶华艳极,盛服丽裾自阿暖身边如彩云一般飘了过去,“起驾,回寒泉宫!”
    寒泉宫中的一应装饰摆设与勿忧宫不同,金碧辉煌,敞亮幽深,处处都透着华贵端艳。文婕妤回宫换了一身衣裳,又是一番梳妆,延捱大半天辰光,方命人将殿门口跪着的两个奴婢带到暖阁中来。
    阿暖已跪得腿脚都发软了。文婕妤闲闲剥着去年冰室存下的石榴,指甲上沾着嫩红的石榴汁,倒似新描的蔻丹。一边眼皮也不抬地发问道:“说,昨晚上到底怎么回事,殿下怎么会彻夜不归。王常侍,你让他们拿板子候着,若有一句错漏,就打一杖。”
    王常脸上的肥肉颤了颤,可也不敢当真吩咐人进暖阁里来,只虚虚地应了一声。那孙小言已经大声大响地哭了起来:“婕妤明鉴呐!昨晚上小的是看殿下喝得有些多了,便问殿下是否要下去歇歇,谁知道殿下竟一气儿往外头走,走的是北门那处山林子,婕妤知道,那地方忒难走了,殿下却还走得飞快,小的根本就追不上,殿下一直走到了北城——”
    石榴突然被一把剥开,石榴籽落了一地。文婕妤嫌恶地皱了皱眉,立即有宫婢上前清理。“怎么让殿下去北城那种地方?”
    “小的也是这样说。”孙小言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哭道,“可小的哪里劝得住呀!殿下走着走着,竟然撞上了这位婢子阿暖的家——婕妤明鉴,阿暖实在是被小的带累了,她在家祭祖祭得好好的,哪知道殿下竟会突然出现呢——”
    “依你的意思,”文婕妤慢条斯理地道,“是殿下有意要去找她的?”
    阿暖身子一颤,终于不得不开口了:“婕妤明鉴,这实在是一桩天大的巧合!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你确实有天大的胆子。”文婕妤微微一笑,“殿下一不小心走错了路,撞到了你家里去,你倒也不劝殿下赶紧回来,索性留他在你那腌臜地方住了一宿?”
    阿暖脸色已是惨白,“奴婢——奴婢与孙谒者都曾劝过殿下的,可是殿下太累,又喝了酒,便——”她咬了咬牙,“便径自歇了!奴婢与孙谒者一直守在门外,不敢有半分逾越!”
    “胡说!”文婕妤突然将石榴往她身上一砸,顿时在她素白衣衫上泼溅出一片嫣红汁液,“殿下生性好洁,怎么可能主动宿在你家!你们两个勾结串联,趁殿下酒醉,竟做如此不臣的商量!”
    孙小言大哭道:“小的哪有什么不臣的商量,小的只想好好服侍婕妤和殿下罢了……”
    那石榴汁竟是凉的,好像刚从冰水中捞起一样,寒意透进了阿暖的衣襟里去。她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难道是他有意整治她的?
    昨天晚上那种种莫名其妙的偶然,他突然衣衫不整地出现,他扯烂她家唯一值钱的床帏,他拉着她儿时的鸠车玩闹,他邪邪的淡漠的不可一世的笑,他瘦硬的背影与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还有他沐浴过后湿润披落的发,和颈下那带着晶莹水珠的两片白皙精致的锁骨……她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脸上异样的热,和文婕妤投来的两道探究的眼光……
    脸是热的,心,却一点点地凉了。
    他确然已经在怀疑她了。
    她忽然直起身来,对文婕妤定定地道:“奴婢百口莫辩,此事之关键仍在殿下,婕妤何不待殿下归来之后,再发落奴婢?”
    文婕妤惊骇地笑了。这贱婢,难道真的跟顾渊有了什么勾连,乃敢如此理直气壮?她一拂袖站了起来,“那便依你所说,等殿下回来,听听殿下的说法。殿下回来之前,给我跪着,跪直了,没有本宫的吩咐,谁也不许自作主张!”
    顾渊当中午时送走了一批宾客,晚宴后又送走了一批,原看夜色已浓,该当在湛园歇了的,却还是强撑着疲倦上了回宫的车。王常被文婕妤带回去了,他身边连个得手的内侍都没有,扶他上车的时候险些将他跌了。他轻飘飘扫了一眼那笨手笨脚的内侍,那人已是抖如筛糠,他再也不理,便命驾车。
    每个人都是这样怕他的,他已习惯了。
    回到梁宫,气氛是一片压抑。他先往勿忧宫走,转了好大一圈又兜了出来,问门外的侍婢:“阿暖呢?”
    那侍婢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不知……”
    顾渊皱眉,“你当真不说?”
    那侍婢几乎要哭了出来,“殿下/体恤,不是奴婢不肯说,是寒泉宫那边吩咐了不准……”
    顾渊已径自往寒泉宫走去。春夜的风料峭微寒,将他的袍摆泼向后方,猎猎作响。他也不等通报便迈进了大殿,王常正候着,见他来了忙哈腰道:“殿下回来了,婕妤等殿下很久了……”
    顾渊轻轻哼了一声,王常不敢再说话了,便将他往内殿中领。穿过无数镶珠嵌玉的梁帷,他忽然听见屏风的另一侧有小孩哀哀的哭声。
    那围屏之后便是寒泉宫的暖阁。他想了想,便往那儿走去,王常心中一急:“殿下——”然而他已经看见了跪在那里的两个人。
    孙小言再如何聪明,毕竟是个小孩,此刻都哭岔了气去。阿暖却依旧安静地跪着,神态波澜不惊,只听见他走入的一刻身子好似晃了一晃。
    顾渊站在门边,皱眉道:“你去将文婕妤叫来。”
    王常被吓了一跳:哪有儿子传唤母亲的道理?打死他也不敢去叫哪。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救星来了,文婕妤缓缓地迈进阁中道:“殿下可算回来了,殿下再不回来,昨晚的事情,都要成无头公案了。”

☆、第8章 长乐未央

顾渊的目光一沉。什么无头有头,这样忌讳的话无人爱听。然而文婕妤此刻似乎就特别想与他找不痛快,曼声又道:“其实本宫原本想,哪里需要这么多周折呢?直接杖毙得了。可又怕死人污了梁宫的地儿——”
    “够了。”顾渊简短地截断了母亲的话,一挥手屏退了所有内侍,便慢慢道:“你们两个,先下去。”
    孙小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顾渊冷冷地道:“到殿门口去继续跪着,听候发落。”
    孙小言又连连磕了几个头,口中混乱不清地说着词儿,忙不迭拉着阿暖退下。
    阿暖没有磕头,没有说话,甚至看都没有看顾渊一眼。
    文婕妤冷笑,“你也看到了,那婢子可真硬气,也不知那副脊梁骨经得起几板子?”
    “母亲有什么疑虑,不要跟儿臣卖关子。”顾渊走到案边揽襟坐下,却是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
    文婕妤顿了顿,坐在他对面,慢慢地道:“当初秋儿要出宫,向我推荐了这个丫头,我也没有多想。如今看来,却觉她可疑得很。”
    “那是自然。”顾渊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她姓薄。寻常总要怀疑一下的。也不知母亲查出什么没有?”
    文婕妤一怔,“并没有。我只大概得知她自幼贫苦,与她母亲住在北城,至于她父亲,真是渺茫未知……”
    “什么都未查清楚,您却要杖毙了她?”顾渊抬眸,眸光湛亮如雪。
    文婕妤忽然觉得很疲累了,这双眸子一点也不像她,反而像极了长安御座上的那个人,那个她最恨最恨的人。她每次对上这双眸子,心中的恨意就会倾巢而出,将头脑都腐蚀成一片混沌。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声音沙哑,好像是第一次显出了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我是为你好啊……不论那贱婢是何来路,留着她终归没什么好事。渊儿,阿母的心里只有你一个罢了,处处都是在帮你做打算的……”
    顾渊亦站了起来,袍袖未持,拂落了案上空空的果盘,当啷一声脆响,惊得文婕妤一颤。
    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昨晚之事,确实是孩儿冒昧。然而今日之事,却是阿母莽撞。打草惊蛇,还如何盼蛇儿回头?”
    文婕妤心念千转,然而终究有几分不信,“可我听闻,你昨夜竟宿在她家……”
    “那又如何?”他突然不耐烦起来,声音高了三分,“她本来就是孤的人!”
    话音铮然砸在四壁之间,他一掀帘大步离去,文婕妤站在原地,脚边是空落落晃荡的果盘。
    她的眼神渐渐地空幽下去。
    好,好,好得很……
    这父子两个,竟是一模一样地薄情寡幸。
    阿暖自殿门口跪到暖阁,又自暖阁跪回殿门口。今夜不见星月,宫中草木低伏,晦暗模糊的一片。她跪得头晕,心中却兀自横着一口气,恍恍惚惚地只是挺直了背脊。也不知过了几多时辰,忽有人在她肩膀上打了一下。
    那是一卷竹简,还是一片牙笏?她不能感知清楚,夜雾氤氲之中听见一个冷澈的声音:“起来,回去!”
    一边有人来搀她,身量小小,约莫是孙小言。这小孩精明,却不料是个讲义气的,只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她得空一定要谢谢他。脑海中转过这么些散漫的念头,身子却愈来愈不听使唤,轰然一声,便晕了过去。
    她再醒来则是在仆婢住的耳房里了。孙小言正颠颠儿地拎了食盌进来,将吃食一件件放在木案上。阿暖略掀开帐子望过去,漆碗中是晶莹清香的雕胡饭,她一时愣住了。
    孙小言笑道:“这是殿下赏给女郎的,让女郎吃好了饭还得过去侍奉。”这孩子,朝夕之间,连称呼都换了。
    然而——她还得过去?还能过去?
    她原以为经过今日这样一出,他不会再放她在身边了。却原来,他还没有玩够?
    孙小言端详着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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