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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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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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不得哭哭啼啼的闹,这位好太太却只把一切安排妥当,谁能说她所表示的关心和她们的不是一样深切呢?号角催促兵士们起身,战鼓在四面响,他们两个就在这一片喧闹声里一起坐着喝咖啡,这样可不比对讲离愁别恨有用处有意义的多吗?动身的时候少佐精神饱满,穿戴得又整齐,样子又机警。他坐在马上,粉红的脸儿剃得光光的,联队里的士兵看见他这样,觉得很放心,都振作起来。勇敢的奥多太太站在阳台上,当联队出发的时候挥着手欢送他们,所有的军官在阳台底下经过的时候都对她行礼。若不是她那份儿端庄守礼的女人本色约束着她,她准有勇气亲自统领英勇的第——联队上前线打仗。
  奥多太太的叔叔是个副主教,他的训戒订成有一大册。每逢星期日或是有正经大事,她便一本正经的拿出这本书来看。他们从西印度群岛坐船回家,半路上险遭没顶,她在船上读了这些经论得到不少安慰。联队开拔以后,她又取出这本书来一边看一边想。她看着书上的话儿不大懂,而且有些心不在焉。密克的睡帽还在枕头上,叫她怎么睡得着呢?世界上的事全是这样,贾克和唐纳打着背包,轻快的步伐配着《我撇下的那位姑娘》那曲子,上前线去博取功名,女人却留在家里受罪,因为她们才有空闲去发愁,想心思,追念往事。
  利蓓加太太知道发愁没有用,感情用事的结果反而多添些烦恼。她很聪明的打定主意不掉无谓的眼泪,跟丈夫分别的时候竟像斯巴达人一样的沉着。倒是罗登上尉恋恋不舍的,远不及他那意志坚强的妻子来得冷静。这粗犷的汉子给她收得服服帖帖,对她的那份儿疼爱尊敬,在他说来真是极头田地的了。他娶了亲几个月来和妻子过得心满意足,可说是一辈子没有享过这样的福气。从前他爱跑马,赌钱,打猎,吃喝;而且他这雄赳赳的老粗倒也和阿多尼斯一般风流,常常和那些容易上手的舞女和帽子铺里的女店员兜搭调情。以前种种跟结婚以后合法的闺房之乐一比,都显得乏味。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能给他开心。他从小儿长了那么大,到过的地方远不如自己的小家庭愉快,碰见的人也远不如自己的老婆那么有趣。他咒骂自己从前太浪费太糊涂,懊悔欠下那么一大笔债,带累妻子从此没有出头的日子。他半夜和利蓓加谈起这些事,时常自叹自恨。在结婚以前,不管欠多少债都不在他心上;他自己想起前后的不同,也觉纳闷,常常骂着粗话(他会用的字眼并不多)说:“咄!结婚以前我欠多少账都不在乎。只要莫西那地保不来捉我,立微肯让我多欠三个月债,我就什么也不管。凭良心悦,结婚以后我一直没碰过债票,最多把从前的债票转转期罢了。”
  利蓓加知道怎么给他开心,说道:“嗳,我的傻瓜宝贝儿,对于姑妈咱们还不放手呢。如果她误了咱们的事,你不是还能在你说的什么政府公报上出名吗?要不,等你别德叔叔死掉之后,我还有一条路。牧师的位子总是给家里的小兄弟的,你还可以把军官的职位卖掉了做牧师去。”罗登想到自己忽的成了个虔诚的教徒,乐得大笑。夜半人静,整个旅馆都听得见那高个子骑兵呵呵的笑声。德夫托将军住在二楼,正在他们的房间上面,也听见了。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利蓓加兴高采烈的扮演罗登第一回上台讲道的样子,听得将军乐不可支。
  这些都是过去的老话。开火的消息一到,部队立刻准备开拔,罗登心事重重,利蓓加忍不住打趣他。罗登听了这些话心里不受用,声音抖抖的说道:“蓓基,难道你以为我怕死吗?我这大个儿容易给人打中,倘若我死了,留下的一个——可能是两个——怎么办?我把你们两个害苦了,总想好好给你安排一下。克劳莱太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利蓓加看见爱人生了气,连忙甜言蜜语哄他,百般摩弄他。她这人天生兴致高,喜欢打闹开玩笑,往往脱口就说出尖酸的话儿来,哪怕到了最为难的时候也是这样。好在她能够及时节制自己的脾气,当时她做出一副端庄的嘴脸对罗登说:“最亲爱的,你难过以为我没有心肝吗?”说着,她急急的弹了弹泪珠儿,望着丈夫的脸微笑。
  他道:“哪,咱们算算看,倘若我给打死的话,你有多少财产。我在这儿运气不坏,还有两百三十镑多下来。我口袋里还有十块拿破仑金洋,我自己够用了。将军真是个大爷,什么钱都是他付。如果我死了,也不用什么丧葬费。别哭呀,小女人,没准我还得活着讨你的厌呢。我的两匹马都不带去,这次就骑将军的灰色马了。我跟他说我的马瘸了腿,骑他的马可以给咱省几文下来。如果我死了,这两匹马很可以卖几个钱。昨天葛立格思肯出我九十镑买那母马,我是个傻瓜,我说一百镑,少一个不卖。勃耳芬却很值钱,可是你最好在这儿卖掉它,我欠英国的马商好些钱,所以我不愿意把它带回英国去卖。将军给你的小马也能卖几文,这儿又不是伦敦,没有马行账单等着你。”罗登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他又说:“我的衣箱是花了两百镑买来的——我是说我为它欠了两百镑。金扣子和酒合起来也值三四十镑。太太,把这些到当铺当了它,还有别针、戒指、金链子、表和其余的零星小东西也当掉好了。买来的时候真花了不少钱呢。我知道克劳莱小姐买表链跟那滴答滴答的东西就花了一百镑。唉,可惜从前没多买些酒和金扣子之类的东西。爱都华滋想把一副镀银的脱靴板卖给我;本来我还想买一个衣箱,里面有银子的暖壶,还有全套的碗盏器皿。可是现在没法子了。有多少东西,作多少打算吧,蓓基。”
  克劳莱上尉一辈子自私,难得想到别人,最近几个月来才做了爱情的奴隶。他离家之前忙着安排后事,把自己所有的财产一样样过目,努力想计算它们究竟值多少,万一他有三长两短,他的妻子究竟可以有几个钱。他用铅笔把能够换钱抚养寡妇的动产一项项记下来,看着心里安慰些。他的笔迹像小学生的,一个个的大字写着:“孟登①造的双管枪,算他四十基尼;貂皮里子的骑马装,五十镑;决斗用的手枪(打死马克上尉的),连红木匣,二十镑;按标准定制的马鞍皮枪套和马饰;我的敞车”等等,这些他都传给利蓓加。
  
  ①孟登(Monton,1766—1835),英国有名的枪炮工人。
  上尉打定主意要省钱,穿的制服和戴的肩饰都是最旧最破烂的。他把新的留给撇在后方的妻子——说不定是他撇在后方的寡妇——照管。从前他是温德莎和海德公园有名的花花公子,如今上战场打仗,带的行囊竟和普通军曹用的那么简陋,嘴里喃喃呐呐,仿佛在给留在家里的妻子祷告。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抱起来,紧贴着他自己扑扑跳动的心,好一会才松手放她下来,然后紫涨了面皮,泪眼模糊的离了家。他骑马傍着将军;他们的一旅骑兵在前面,他们两个紧紧跟在后面。罗登一路抽着雪茄烟不言语,走了好几里路以后才开口说话,不捻胡子了。
  在前面已经说过,利蓓加是聪明人,早已打定主意,丈夫离家的时候不让无谓的离愁别恨扰乱自己的心境。她站在窗口挥着手跟他告别,到他走掉以后还向外面闲眺了一会儿。
  教堂的尖顶和别致的旧房子顶上的大三角楼刚在朝阳里泛红。她整夜没有休息,仍旧穿着美丽的跳舞衣,淡黄的头发披在脖子上,有些散乱了;劳乏了一晚晌,眼圈也发黑。她在镜子里端相着自己说道:“多难看!这件粉红衣服把我的脸色衬得死白死白的。”她脱了粉红衣服,紧身里面忽的掉出来一张纸条;她微笑着捡起来锁在梳头匣里。然后她把跳舞会上拿过的花球浸在玻璃杯里,上了床,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到十点钟她醒过来,市上静悄悄的。她喝了些咖啡,觉得很受用,经过了早上的悲痛和劳乏,咖啡是不能少的。早饭以后,她把老实的罗登隔夜算的账重温一遍,估计一下自己的身价。通盘计算下来。就算逼到最后一步,她还很能过日子。除了丈夫留下的动产,还有她自己的首饰和妆奁。她们初结婚时罗登在她身上花钱多么大方,前面不但已经提起,而且称赞过一番。除了罗登买给她的东西和那小马,德夫托将军还送给她许多值钱的礼物。他把她当天上人一样供奉,甘心做她的奴才,送给她的东西之中有一位法国将军夫人家里拍卖出来的开许米细绒披肩和珠宝店里买来的各色首饰,从这上面可以看得出那位对她拜倒的将军又有钱又有眼光。至于钟表呢——也就是可怜的罗登所谓的“滴答滴答的东西”——屋子里有的是,的的答答响个不停。有一夜,利蓓加提起罗登给她的表是英国货,走得不准,第二天早晨马上就收到两只表。一只是勒劳哀牌子,壳子上面有珮玉,镶得非常漂亮,连带还有一条表链。另外一只是白勒葛牌子①,嵌满了珍珠,只有半喀郎那么大。一只是德夫托将军买的,另外那一只是乔治献勤儿送给她的。奥斯本太太没有表,可是说句公道话,倘若她开口要求,乔治也会买给她。在英国的德夫托太太也有一只旧表,还是她母亲的东西,把它烧烫了暖暖床铺,当作罗登所说的暖壶那么用,倒挺合适。如果霍威尔和詹姆士珠宝店②把买主的名单发表出来,好些人家的太太小姐准会觉得大出意外。如果这些首饰都给了买主合法的妻子和女儿,那么名利场上的良家妇女不知道会有多少珠宝首饰。
  
  ①勒劳哀(Julien Leroy,1686—1759)和白勒葛(Abraham Louis Breguet,1747—1823)都是法国有名的钟表商。
  ②和萨克雷同时的伦敦珠宝商人。
  利蓓加太太把这些值钱的东西估了一估价钱,算下来假如有什么失闪,她至少可有六七百镑作为打天下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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