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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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 第1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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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生了病之后,更依赖女儿。喝汤吃药的,差不多都要她喂。除了伺候病人之外,她也没有功夫做什么别的事了。她的床铺搁在通父亲卧房的门边,容易发脾气的病人一有什么响动,她就起来。说句公平话,病人不愿意吵醒他又体贴又尽心的看护,往往动都不动,一连静卧好几个钟头。
  他现在很爱女儿,从女儿长大成人以后,做父亲的从来没有这么疼她。在待人和蔼、伺候父亲孝顺一方面,这忠厚的好人比谁都强。她在父亲病房里悄没声儿的进出,样子端庄文雅,脸上甜甜的带着笑容,都宾少佐看了心里想道:“她进来的时候,脚步轻得像一丝太阳光。”女人守着自己的孩子,或是在病房里伺候病人,脸上可不都像天使一般的慈爱吗?我想这种表情大家全看见过。
  这样,几年来藏在心里的怨恨无形消灭了;他口里不说,心里却很平静。女儿对他这么孝顺体贴,他在临死之前也就忘记了对她的不满。以前他们老两口子常在夜里埋怨女儿,说她为自己的孩子才肯掏出心来,父母上了年纪,又遭到各种不如意的事,她都不在心上,只有儿子是宝贝,后来乔治跟她分手的当儿,她伤心得发狂一般,真是荒唐糊涂,简直可以说是不敬神明。如今赛特笠老头儿结了一下总账,把心里这些疙瘩都忘记了,对于女儿温和忍耐,自我牺牲的精神才真正服帖。有一晚,她偷偷的走到他的房里,发现他醒着。灰心颓唐的老头儿对她认了错,把冰冷无力的手拉着她说:“唉,爱米,我刚才在想,我们对你很不好,很不公道。”她跪在他的床旁边开始祷告,他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祷告。朋友,但愿我们临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个同伴陪着我们祈祷!
  在他睁眼躺着的时候,说不定他回想到一辈子的遭遇,早年怎么挣扎,后来怎么成功发达,真是大丈夫得志于时,老来怎么一败涂地,现在又落到这般可怜的结果。命运打败了他,如今再也没有机会向它报复。自己身后没有名,也没有留下钱,一辈子穷愁潦倒,没做过有益的事,如今力气已经使尽,就算完了。我常在想,死的时候,又有名又得意好呢,还是又穷又潦倒好?还是愿意什么都有,到临死不得不撒手呢,还是和命运赌过一场,输给它以后奄奄一息的死去呢?总有一天,我们说:“到明天,成功和失败都没有关系了。太阳照旧升起来,千千万万的人做工作乐,可是一切的喧闹都和我无关了。”这种感觉准是非常的古怪。
  有一天早晨,太阳照常上升,大家照常起来,做工的做工,寻欢作乐的寻欢作乐,只有约翰·赛特笠不起身。他不再和命运搏斗,也不再希望,不再计划,从此安安静静的躺在白朗浦顿墓地上他老妻的身旁。他后来的生活,世上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都宾少佐、乔斯、乔杰坐着一辆蒙黑布的大马车去送丧,眼看着下了葬。乔斯是特地从里却蒙的勋章旅馆赶回来的。自从家里有了丧事,他就溜掉了,他说家里有了一个——你懂吗,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不能住在家里。爱米留在家里,照旧做她份内的事。她并不觉得十分难受,她的表情并不是悲伤,只是很严肃而已。她祷告上天,希望自己临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安静而没有痛苦。她想起父亲病中说的话都显得出他的信仰虔诚,而且顺天应命,对于将来很有希望,使她觉得很安心,也很敬服。
  我想了一想,觉得临死的时候还是这样好。如果你很有钱,日子过得舒服,最后说:“我手里有钱;我的名气也不小。我一辈子和最上等的人物来往,而且,谢天谢地,我的家世是好的。我很光荣的为王上和国家尽过力。我做过好几年议员,我可以说,我在国会里的演说,大家很看重,对我的批评也不错。我没欠过一文钱;不但如此,我还借给我大学时候的旧同学贾克·拉柴勒斯五十镑钱。他还不出来的话,我的遗产管理人也不会去逼他。我留给每个女儿一万镑,可算是很丰厚的嫁妆。我的碗盏器皿、家具、贝克街的房子,还有一笔很可观的遗产,都给我的太太终身使用。我的田产庄地、公债票、贝克街屋子的酒窖里面所有的好酒,都给我儿子。我还给我贴身佣人一年二十镑的年金。我死后看谁能够找得出我一件亏心事!”也许你临死的时候口气完全不同,你说:“我是个穷老头儿,一辈子潦倒,不得意,到处碰壁。我没有脑子,运气也不好;我承认自己一辈子不知做错了多少事。我时常忘了自己该尽的责任,欠的债也还不出。现在我快要死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低头认错。我祷告上天饶恕我的过失。我真心真意的悔过,跪在上帝面前求他对我慈悲。”你想一想,愿意在自己的葬礼上说哪一篇话呢?赛特笠老头儿说的是后面的一篇。他低心下气,拉着女儿的手,撇下了生命、失望和虚荣。
  奥斯本老头儿对乔治说:“能干、勤勉、投机得法究竟有什么好处,你现在看见了吧?你瞧瞧我跟我的银行存折。再瞧瞧你那穷酸的外公跟他的失败。可是二十年前他比我强多了。那时候他比我多一万镑钱呢。”
  除了上面说的亲友之外,就只有克拉浦家里的人从白朗浦顿出来送了丧。此外谁都不理会约翰·赛特笠,根本不记得世界上有过这么一个人。
  奥斯本老头儿第一回听得他朋友勃克勒上校称扬都宾少佐,觉得不相信。他瞧不起都宾,明白表示像他这么一个人居然有脑子有名声,简直令人纳闷。这件事小乔治早就告诉过我们。可是老头儿后来又常常听见和自己来往的人说起都宾的大名。威廉·都宾爵士非常佩服儿子,时常谈起少佐怎么有学问,怎么勇敢,别人怎么看得起他等等。后来伦敦有过两次贵族出面做主人的大宴会,少佐的名字竟在其中一次宴会的宾客名单上登载出来。这一下,勒塞尔广场的贵人①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①这是挖苦他的话,因为他只是中产阶级,想和贵族来往而高攀不上。
  少佐是乔杰的保护人,乔杰的一切既然归祖父经管,他和老头儿少不得要见几次面。老头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有一回把少佐代乔杰和他母亲记的账目细细的查了一下,查出一件意想不到的秘密,弄得他又高兴又难受。原来寡妇和她孩子靠着过活的资金里面有一部分是少佐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
  给他仔细一追问,都宾就把脸绯红了。他不会扯谎,支吾了半天,只好老实承认。他说:“他们结婚实在是我促成的,”(老头儿沉下了脸)“因为我想我可怜的朋友已经订了婚,临时推托逃避,不但坏了他自己的名誉,而且准会送了奥斯本太太的命。后来她没有钱过活,我当然有义务尽我所有拿出来抚养她。”
  奥斯本先生的脸也红了。他紧紧的瞅着都宾说道:“都少校,当年是你坑了我。可是,我得直说,你真是个忠厚的好人。喏,我想跟你拉拉手。我没想到自己的骨肉要靠你养活。”他们两人握着手,都宾少佐窘得无地自容,没承望自己瞒着人做的好事会给人揭穿。
  他竭力使老人心平气和,想起儿子不再发狠。他说:“他真了不起,我们大家都爱他,愿意给他当差。当年我自己也还年轻,承乔治特别和我好,真觉得受宠若惊。在我,跟乔治在一起比跟总司令在一起还体面。讲到勇气、胆量、所有军人不能缺少的品质,我没有见过比得上他的人。”都宾尽他记忆所及,讲了许多乔治怎么勇敢出色的故事给他父亲听,并且说:“小乔杰真像他。
  祖父说:“他跟他那么像,有的时候真让我着急。”
  赛特笠先生害病的那一阵子,少佐曾经到奥斯本先生家里吃过一两回晚饭,他们饭后坐着闲谈,说来说去无非关于那死去的英雄。做父亲的照从前一样夸耀儿子,借着讲他的本领和勇气自己吹牛。不过他的心境比以前好,胸襟也比以前宽大,说起那可怜家伙的时候和原来的口气不同了。忠厚的少佐具有基督教徒的精神,看他不念旧恶,觉得非常高兴。到第二个黄昏,奥斯本老头儿管都宾叫威廉,只有在都宾和乔治小时,他才用这种口气说话。老实的都宾知道老头儿不再和自己闹别扭,心里很受用。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奥斯本小姐也说起都宾来。她本来尖刻,又上了些年纪,一开口就批评他的外表和行为上的缺点。一家之主打断她说:“奥小姐,从前你巴不得嫁给他呢。可惜葡萄是酸的。哈!哈!威廉少佐是个好人。”
  乔杰很赞成他的话,说道:“爷爷,他真是好人。”说着,他走到祖父旁边,拉着他灰白的大胡子,和颜悦色的笑着吻了他一下子。当晚他就把这件事说给母亲听。爱米丽亚听了合意,说道:“你说的不错。你父亲从前也总是夸他。他的为人是少有的,没有几个人像他一般正直。”这话说过不多一会儿,都宾恰巧来了,爱米丽亚脸上便有些不好意思,禁不起那小混蛋再把方才的话向都宾一说,弄得大家都很窘。乔杰说:“我说呀,都宾,有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儿想嫁给你。她很有钱,她戴着假刘海,她一天到晚骂佣人。”
  都宾问道:“她是谁呢?”
  孩子答道:“就是奥姑母。爷爷那么说来着。都宾呀,你做了我的姑夫多好!”刚在这个当儿,赛特笠颤抖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叫爱米丽亚过去,大家才止了笑。
  谁也看得出来,奥斯本老头儿改了主意了。有时他也问起乔杰的舅舅。孩子学着乔斯的样子说:“求老天爷保佑我的灵魂。”一面狼吞虎咽的喝汤,老人看得很好笑。他说:“小孩儿不该学长辈的样子,太没规矩了。奥小姐,今天你坐车出去的时候,把我的名片送一张到赛特笠先生那儿去,听见吗?反正我和他没有闹过意见。”
  乔斯也把自己的名片送过来,结果他和少佐两人就给请到勒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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